第七十七章临云城1
宁昭武王六年,九月二十三,霜降。
南宛近海的地方多雾,时不时雾气从海上飘来,在临云城内慢慢扩散。乳白色的雾气将整个临云笼罩起来,好像仙城降临人间。时人传说那雾气是海上仙山的仙人来人间探查,惩恶扬善的遮挡。数百年前临云郡守的府里便传下令来,告诫近海的渔民雾天不得出海,以防冲撞了什么神仙,惹来祸事。因此每逢海上大雾,便是这些渔人休息的时候。
“是么?堂堂郡守也相信什么神鬼?”
那女孩儿促狭的勾起眼睛,跑腿的小伙计便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嘴里却还说着:“姑娘莫要不信呢……很多年前,我们村子里有户打渔的,唉,也是贫苦人家,家里全靠着打渔维持。有几天他家小儿子得了场大病,等着钱买药。他爹连着几天打渔没什么好收成,逼急了便趁着大雾出了趟海,您猜怎么着?”
小伙计习惯性地加了这句话活络活络气氛,却猛地想起这听故事的姑娘并不喜欢接话,倒是开了几句玩笑夹枪带棒的把掌柜弄得难堪。就连他讲起郡守府里这个规矩,女孩儿都沉默了半天才幽幽地接了句不咸不淡的“是么”。他不喜欢这样的客人,明明点了他来说说这儿的风俗,却又心不在焉。可女孩儿偶尔看他的时候,他就不由得再把故事讲得更有意思一点儿,来显示他在这店里也有些见闻。可纵使他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又怎样呢?这姑娘未必看得入眼吧。小伙计正要接着讲下去,女孩儿却接了句话,语气凉得人心里发寒:
“死了?”
小伙计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穿着绀青色长裙的女孩,她的脸被一张白纱遮住了,隐约透出挺翘的鼻子和嘴唇的轮廓。一双眼睛清澈却不见底。小伙计不过十七八岁,他没能学到掌柜的那么多世故,他不敢再看女孩的脸,只好接下去讲他的:“死倒是没死,不过却疯了,还落下一身的病。”小伙计摇摇头,“据那个疯子自己说,他在海上飘了四五天,正当他又渴又饿就要死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仙山!好事的人问那个疯子,仙山上是不是有神仙,那个疯子便就坡下驴,说是神仙救了他。可神仙救了他没救他儿子,小孩儿在他回来的第二天便死了……他家的婆姨就骂他,神仙救了你还把你腿打断了送回来?!你是不是又出去赌了……这一家人啊……死的死疯的疯,最后也散了……”
女孩儿很久没说话,她一双眼睛水濛濛的望着窗外,太阳升起来,雾气慢慢的薄了。
小伙计讲着讲着也停了下来,他叹了口气。
靠着窗子的男人回过脸来看了看他,男人有一张硬朗的面孔,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他便诚实地红起脸来。男人挥挥手,让小伙计下去了。小伙计唱了个喏,便要退下去了,却看见眼前递过一个铜板。白皙如玉的手指捏着那枚旧兮兮的铜板晃晃悠悠的:“说得不错,讲个故事还一唱三叹的,可以去说书了。”
小伙计红着脸接了那枚烫手的铜板便下去了。靠窗的男人笑眯眯的:“听故事得去茶楼。这临云城里,就是茶楼多。”女孩儿也走到窗前,她先是垂头看了看雅间里简单雅致的一张榻,榻上睡着一个女婴。另一个男人垂着眼帘端坐,自始至终都没动过。
南宛的首邑临云以秋天的霜景成名。火红的赤槿花铺满了临云的大街小巷,早霜下过,本来在南宛常见的赤槿花蒙上一层白霜反而出尘了许多,可惜花期不长。
“这便是露华阁?”
“是。最后一次见云尔就是在这儿。”
这是一座客店二楼极僻静的一处雅间。雅间对面新建成的花楼拔地而起,颇有气势。层层重叠的牙檐上雕着各种姿态的避火兽。花楼上正有人来来往往,扛着各式各样的木头,捧着花瓶、纱帛。有人站在木梯上将轻盈的纱幔挂在廊间,风吹起来,他们手忙脚乱的抱住五颜六色的薄纱,手中像揽着光一样虚虚托着。从这间雅间望出去,花楼正对一面湖水。湖水荡漾,几十亩的光景,靠岸的地方泊着几尾游船。岸上还有人刻意栽培的赤槿花,在雾气里犹如跃动的火苗。
“主上要杀她么?”柳衢淡淡地问,回头看了看身后雅间里睡着的婴儿。这雅间里飘着淡淡的香味儿,格局设的也别致。不过雅间一般是没有榻的,有榻的雅间容易轻浮。将他们三人请进来的时候,这家店的掌柜解释说,这雅间是常年被临云一位极有名的先生包下的,那先生指明了要在这雅间里设一张榻,掌柜敬重他名声便也同意了。那先生每日都来这儿看景,累极了便在榻上歇歇。如今那位先生去世有三年了,倒是方便了离九他们。
“怕是留不得。那么有野心的一个小丫头。”离九也回眸,看够了花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她也将目光放在榻上那个锦被里的小婴儿身上,“这么包着会不会太热太紧了?”
岐南抬眼看了看窗边的两个人,长指探到婴儿被褥里试了试:“不会。”
“那就好。”离九舒了一口气,“柳先生看孩子倒是一把好手。”
那榻上睡着的女婴身上的被子便是今早柳衢一手裹上去的,用束带将被子打好结,婴儿便老老实实的待在那个安乐窝里了。离九对柳衢展现出来的这门手艺叹为观止。
女婴忽然醒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柳衢三步并作两步把孩子抱起来:“宁儿不哭,不哭。我们的无忧公主不哭。”
柳衢一边在雅间里踱步一边拍着婴儿背哄着,婴儿渐渐地不哭了,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去捉柳衢鬓边的长发。
“不会是被我们吵哭的罢……”离九愣了愣,“孩子这么容易就哭了么?”
“或许罢,”柳衢踱着步对着怀里的婴儿做着鬼脸,“到底也是个公主,养得娇贵了些。”
“长得……蛮像师姐的。”离九轻轻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小心翼翼的。
“嗯……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柳衢把她放在榻上,直起身来摸摸自己的鼻子,“你可是把她给我了,名字总得我起一个吧。”
离九愣了愣,旋即笑笑:“是啊是啊,这是你女儿了,将来你还得负责解释她为什么没有母亲的事儿。”
“啧,她懂事儿还很久,我还找不到个夫人?”柳衢挑了挑眉,“就叫柳宁吧。”他并没有费心的多想,就着本名叫了。
“倒是省了你的事儿,”离九说,“你这个夫人是说你随身带着的那个?”
柳衢的手不自觉的护着腰间的瓷瓶,他抿了抿嘴角想了想,难得的认真:“尘休应该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吧。”
“尘休?”
“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像什么清修宗里的人?”柳衢说。
“无垢宗?”岐南忽然开口了,声音很低。
“是啊,她是无垢宗的一个弟子,我把她拐来了,最终却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