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临云城2
从夏朝敬德帝至今九百余年,各派教宗林立,后世的宗学家们把它们大致分为清修宗和世修道。清修宗多避世之人,而世修道恰与之相反,则是入世的教派,在历代朝政大改的时刻,多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不过,国宗一直是由清修宗内的教派把持,因此一国的信仰也得以保持一致,世修道只能屈居清修宗之下。大殷的末代国宗宗主祭玦就是清修宗大宗玄度宗的宗主,他们崇。拜的是与无垢教相反的月之神玄度。
“无垢宗的教义很奇怪,奇怪到……不足以在这样的乱世中立教。”
“他们笃信神灵的存在,认为天地间的事情是由天地间的神在管理,神为世上的每个人划定轨迹……。神教他们怜悯众生,教他们约束自己,自我修行。”柳衢笑笑,“在这样的乱世里爱众生,约束自己,又不求永生,不求享乐,反而求的是来世……不是很奇怪的教义么?”
无垢宗是大殷桓帝姬北黎十年忽然从南宛兴起的一个教宗。这个教立教之初的宗主是个女人,传说她如陨星般带着教义里中的火和血降临南宛海边的一个岛屿。这个岛屿并不大,更像南宛近海的一个小渔村,岛屿是修长的梭形。靠近那个岛屿的半数村民都看到了那惊世的光。
“休尘说,那个宗主也是整个无垢宗唯一承认的大宗主,有她在,后面的领袖只配被称作宗主。在她的带领下,无垢宗从那个小海岛的一个女人一度发展成为殷朝的国教。他们信奉的神被称作东君之神,也一跃成为大殷的庇护者。那个女人作为无垢教的教宗一度受到桓帝的接见,住在殷都皋城桓帝亲自下令为她修建的神殿里……”
无垢教主要供奉的神——东君之神,听名字像是个威武的男人,实际上它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鸟——承载着创造这个世界的力量的鸟。由于他们笃信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生命依靠的是太阳的力量,所以它的形象更接近于太阳神鸟三足金乌。在其他兴起的教宗里也会有太阳之神三足金乌的说法,在他们的教义里太阳之神通常是温暖、生机和爱的象征。而在无垢宗的教义里,东君从太阳那里获得力量并成为太阳的象征,却是一个武神。他生于混沌,以他的伟力创造了这个世界,并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行。他的双眼化成日月的光辉,翅膀上的羽毛化为星辰,骨骼和血肉化成世间的山川河流,牙齿变成了人类。唯一存留下来的是他的气息,他的气息会附着在他认可的信徒身上,保佑他们来世的幸福。偶尔也会有媲美大宗主的人出现,那是他获得了东君未融化的小指上的武力,成为神在人间的代行者。在东君的保护下,他的信徒只需要爱和怜悯来约束自己。
这个世界之所以残酷杀戮,是因为创造它的神就是一个武神。他用他的铁血来捍卫这个世界的秩序,来换取他的信徒的纯洁和安宁。
“总之,休尘就是那个教宗里一个傻姑娘。”柳衢望着重建之后的露华阁,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离九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温柔又这么丑,她轻轻拍手,叫侍候在雅间外的小伙计上一壶酒。
烈酒扑鼻。
桓帝姬北黎已经死了很多年,在姬北黎一手倡导下兴盛起来的无垢宗也渐渐衰亡,它所提倡的仁义和爱已经不适合这个混乱的时代。新兴的支持诸侯争霸和吞并的教宗昌盛起来,无垢教以前遍及大殷的每一个州县,如今只能屈居在乡野山林。无垢宗靠着一些偏远的村子里的供奉,收养一些孤儿来填补宗内日渐稀少的成员,那些偏远的村子多数都在重重深山之间,很少得到外界的信息,与世无争,无垢宗的教义很适合他们,倒是也乐得供奉——那白衣的带着血和火而生的大宗主和自己的神,他们承诺要赐予来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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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衢在临云城的长街上拧身挥刀,匹练般的刀光劈开了一个老将花白的头。
鲜血淋漓。
满地满身。
街上的人们本该喊打他,可他暴起杀人的凶狠吓到了这些普通人,他们尖叫着后退,惊恐地奔逃,却像失了头领的雁群,混乱地挤成一团。这不但堵住了他们自己活命的路,也堵住了柳衢的。
来接应柳衢的人并没有出现。柳衢在砍翻了扑上来的第三个卫兵的时候,终于获得了稍稍喘息的机会,他把那个前临云震边将军的尸体掀下了马——那天是他辞官回家的第一天,身上还穿着他昔日的盔甲,落地的时候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他手下有几个心腹,都带着人往柳衢这儿冲,所幸如鸟兽散的百姓也把他们挡住了。
柳衢纵马狂奔,也许他撞倒了几个人,也许马蹄踏伤了很多人,可是他满心都是不甘,如果他抢来的这匹马出一点问题,他就要死在背后的乱刀之下了,而来接应他的人并没有出现——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这是以他的师父为首的殷皋旧部在权力争夺战中失利的信号,所以他被派来执行这样的任务,在十万出城迎接的百姓中刺杀还乡的震边将军,所以即使成功了也并没有人接应他!
他不过是一枚权力场上的弃子。他们就这样把他随意的丢弃,还拿他的死来震慑警告他的师父。他恨不得杀了那些人,他的命不是随便拿来浪费的,可他还是被随意的利用了。
他策马冲出了临云城门。
柳衢那时还不认识他口中的傻姑娘休尘,他只知道向前跑,越快越好。而休尘被师父派去下山历练——到最近的村子里收取村民的供奉,然后带回村子里父母丧失的孩童。
回教的路上遇到了大雨,大雨如同瓢泼那样把休尘堵进了无垢宗在乡间的神殿。那座神殿还是大殷哀帝三年建起来的,已经百余年了。刚建起来的时候三间殿堂还气势如虹,重重叠叠的飞檐上挂着青铜的铃铛,风吹的时候它们一齐奏着低沉的乐,叮叮当当,犹如神在人间且行且吟……百余年间遭受的风雨使它残破不堪,左边偏殿已坍塌了大半,右边的也摇摇欲坠,中间的正殿还漏着雨……无垢教的人虽没有遗忘这座神殿,却已经自顾不暇,没有人手和财力修复它了,干脆便任由它去。
休尘踏进这座大殿,白麻布的鞋子落在地上,激起一地浮尘。
雨哗地从天而降,雷声也轰响不停。休尘安抚过后背背篓里的三四岁的孩子,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火镰来。她一一点燃了东君,大宗主塑像面前残留的蜡烛,朝着东君的神像拜了拜。东君的塑像是一个男人,高大威猛,大宗主的雕像则是面容沉静的女子。给这两个雕塑像的师傅也是个大师,东君的眉目低垂好像沉默地注视着下拜的信徒,不由得你不虔诚。霹雳闪过的时候,两个白色的塑像显得有些可怖。做完这些,休尘就扎起裙角,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爬上神坛给东君和大宗主除阳尘。
柳衢惊醒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女孩子,穿着白麻布的裙子,扎着裙角挽着袖口,牵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孩子,站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虔诚的擦拭神像。霹雳的白光给了柳衢看清她脸的机会。
她手里拿的是块旧布了,看得出来经常被使用,她很认真的擦拭东君泥塑的大手。她看起来常做的样子,熟门熟路的。柳衢看了一会儿,一颗杀人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他没有出声,反而迷迷糊糊地又有些睡意了。
他逃到这个无垢教管理的村子的时候已经很累了,连那匹老将军的宝马都累得吐了白沫。他有些心疼地拍拍那匹马宽阔的脊背,这是匹绝世的良驹,可竟然并不认主,任由这个杀了它前主人的人骑在背上,带着他逃出临云城,它把所有的追兵都甩在后面,一骑绝尘。
柳衢满身的干涸的鲜血和灰尘,他不能进村子,所幸他找到了半山腰这个破旧的神殿。他把马放进了附近的山林,一个人处理好了伤口。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除了接老将军刀的时候被震裂的虎口和被追兵追赶的时候受的箭伤。他失的血不多,只是疲倦,由内到外的疲倦,他不知道他的师父怎么样了——也许已经死了——他要怎么走下去。他是不是该杀了那些人,他缓缓擦拭自己的袖刀,将他收进袖子里绑好。
他爬上塑着两个神像的神台,看了看神台上英武的男人和温柔的女人。他忽然作了一个长揖,他不信鬼神,可此刻天色阴沉,他们泥塑的脸上因为没有光,多出来的阴影透着慈悲,仿佛在庇佑这个无家可归的杀手。他将自己藏到男人身后睡着了。
再睁眼时,是另一个泥塑的善女在为神擦拭俗身。
他再次有些意识是听见一个女孩子的轻声细语:“如是我闻,祛除心魔,还我光明,照耀世间。”
是他昏昏沉沉间看见的女孩给他念了一段经文。
柳衢瞳孔收缩翻身坐起来,一只手负在背后握着他的袖刀,上上下下打量这个跪在他面前祈祷的女孩。他刚刚竟然看着她的背影又睡过去了,是他太不小心了。女孩被他盯的不自在,揽紧了一边的孩子。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言语上有些迟钝,因此才会被派下来做些带孩子回去之类的简单事。
看了一会儿,柳衢牵了牵嘴角:“你念这段经文是想要拯救我么?”
女孩儿很认真很认真的看着他说:“东君会保佑你的。”
柳衢忽然放松下来,他对无垢教有一点了解,知道他碰到的是无垢教里从未出过山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他又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放松的,他从见到她开始就没有起戒心。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个人为他向神祈祷,要祛除他的心魔。
他放下了握住的刀柄:“我跟你的东君又没交情,连头都没磕过,他保佑我什么?”
“保佑你来世安乐啊。”女孩儿想了想,又说,“那不是我的东君,是……世人的东君。”
柳衢看着这个单纯的吓人的小姑娘,觉得无话可说,他从神台上翻下来,向门口走去:“要是我杀了我的仇人,你就帮我谢谢你们家东君。”
“那个……你……杀人是不对的……”
“是他先要杀我的,”柳衢回过头来,“小姑娘,做人要讲道理噢,他想杀我便是对的了么?”
女孩儿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只生活在深山里,不知道外界还有这么多杀来杀去的游戏,“……杀人……杀人……终归是不对的……”
柳衢笑笑,从她红成一片的脸上移到了她胳膊里的孩子身上:“那是……你的孩子?”
“不是不是……”女孩儿猛然惊醒,连忙摇头,“他他……是我要带回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