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临云城3
柳衢了然的“哦”一声,扭过头去,他听知道无垢教这个补充信徒的方法,有许多昔日里辉煌过的教派也是这么做的。柳衢在他师父那里可以接触到大殷历代帝王留下的浩如烟海的情报,他们每隔十年就会统一收录一遍境内的上至京卫下至乡野暗卫收集的情报,它们由专人抄录,用防潮的油纸包起来再撒上防虫的药,分门别类的放在一排又一排望不到头的架子上,每次柳衢去查找情报,推开那扇门,踏进无数架子组成的书简的海洋,都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踏进了历史的长河。对于威胁到帝国存亡的诸侯宗教,他们的情报收集的更是频繁。这样庞大的通达整个帝国的情报网络由专人专款负责,直到姬勿践作后,四处招揽人才秣马厉兵,不得不撤了这项情报网的开销。对于无垢教这样曾经统治过数十年国宗的教宗,殷桓帝之后的帝王仍保持了密切的关注。无垢教渐渐衰落,它的资料等级也就从绝密变成了普通,还未到姬勿撤暗卫,它们便已缩进深山里休养生息数十年了。柳衢来南宛之前,他草草翻过无垢教的资料,对于无垢教的历史,他或许比尘休更为清楚。
他懒懒地抱着胳膊靠在神殿的腐坏的门框上。他没什么兴趣再去看这个无垢教的女孩儿,她是面容清秀,可柳衢在临云城里见识过无数美人,她们都香衣鬓影,妖娆万方,脸嫩得能掐出水。这样一说话就脸红,世界无非黑白的简单姑娘,并不比杀个人更能引起他心里的波澜。
他按着自己的颞颥穴轻轻揉着,如果师父真的被那群迂腐至极的人打压下去了,那在反伊势力里他所代表的冯国部分势必会被重新划分,支持他的势力会大大缩减,如果他想要报这一箭之仇,要费的心思就更多了。
雷声渐渐小了,雨势也慢慢缓了下来,柳衢动了动,向外探了探头,不知道那匹马还在不在附近。
“你……你要去杀人了吗?”
“嗯?”柳衢回过头来,才发现他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一直忽略了这个无垢教的信女,他挑了挑眉,看着她怯生生站在东君塑像底下的样子,一时没有答话。
尘休见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表示厌烦,莫名来了胆气:“明天你还来么?”
他眼前这个穿着白麻布衣的姑娘尘休一直都只住在这个临云城小村庄后的山上。南宛山水入画,山势多雄奇,水面多宽阔。这座山也是,它有个名字,唤作凤霓山,名字好听,山高水长的,没多少人家,尘休和她的师兄妹师祖师父一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常常被教导怜悯和“仁”。“仁”这个概念是无垢教从殷桓帝时显学之一的素王宗借来的,并添加了无垢教的教义加以利用。她的瞳仁简单干净,心里也是。虽然柳衢当着她的面说他要去杀人,他满脸带血也像是刚杀了人的样子,可尘休觉得他不是坏人,他有不得已。尘休对着那张沾了风尘和鲜血的脸,无师自通了他们教义中没有的另一重——世人皆苦,人有不得已。
“我来与不来有什么分别?”柳衢漫不经心地问。
“你…你若来了,我给你念经文祛心魔,那样你就不会去杀人了,也就能减轻些业报。”尘休轻轻捏了一下小孩子的手,那小孩困惑的扬起头来看着尘休。
“我若不来,你便任由我去杀人遭业报么?”柳衢有些厌烦她的愚钝,她始终围绕着向善和少造杀孽。她不是想拯救他,她只是个一无所知的世人。
“你若不来…我便在教中为你祷告,请求东君的光降临到你身上,保佑你早日复仇。”
柳衢愣住了:“你是要我杀人?”
“心中有仇,我教教义是没办法解救你的,那是你的爱你的狠你与这俗世的羁绊。还不如早日复仇,多些日子来洗刷罪孽。”说到教义,尘休大而干净的瞳仁终于灵动起来了,不是那么呆滞。那眼睛里好像有光,有温暖,有希望,吸引着柳衢一直看。
“为什么?你要救赎我?”柳衢喃喃。
“世人恒苦,这一世洗刷掉冤孽,下一世才能有好日子啊。”尘休笑起来,仿佛天神降临,她赐予柳衢怜悯。
柳衢无声的笑了,他有很多师兄弟,还有些师妹和师姐。他的师父们每日用刀剑打磨他的功夫,用鲜血磨砺他的心,他从未觉得杀人是罪恶的,他也不觉得为了活命杀了别人有什么不对。他只是不喜欢别人欺负到自己头上,他也不想死。如果有人打压了他的师父弄得他陷入险境的话,他就会想方设法把那个人杀掉。也不算复仇,只是为了活下去——虽然他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可在这乱世,每个人都努力挣扎着活下去,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原来他双手鲜血满身罪恶。
尘休说:“你杀了人可以来我们无垢教,就是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上,所有的岔路口都向右拐,所有的盘查你都报我师父的名字,风长吟……”
她说不下去了,她的胳膊被柳衢狠狠攥着。一双略微发褐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希望我来生有好日子?”
“是……”近看尘休,她的眼睛里有一簇犹如小鹿的光,一直跳跃。
“我这种人,是没有来生的。”柳衢放开了她的胳膊无力笑笑,“你们的神会厌弃我……”
“……”尘休第一次感到了她所学的所相信的教义的无力,神确实会厌弃凡人,因为他们的贪欲,因为他们的私心…。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不顾胳膊上的疼痛抱着孩子急行了两步,又想赶上他的背影。
“不必追了,明天在这里等我。”
柳衢找到了那匹良驹,他翻身上马,细雨把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冲淡了,他冲尘休笑了笑,锋利的唇角拉开弧线,“我暂时还不走,还请这位小师父好好想想教义教导我。”
尘休牵着孩子的手,呆呆的看着他笑,他带马转身,他扬起手来,他催马前行……直到柳衢黑色的背影都消失在密林里了,她才回过神来。他是在笑么?他眼里含着戏谑含着善意的玩笑含着……那么一点希望。
他是一个开着花的泥沼,眼睛是他的花朵,教人不由自主的跟着花陷进去。
尘休走回大殿,她将东西都收拾起来,给孩子裹好了蓑衣,带着孩子走进细雨里。她不知道柳衢这样善变是为了什么,他说神会厌弃他这样的人,那又为什么约定了来听教义呢?她又有些焦急,她怕自己的修为不够,劝不动柳衢的心思,他还是会离开杀人,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堕入恶的轮回。
踢踢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把她关于法理的思考打断了,白色的马蹄上沾着细细的泥点,长长的温顺的马。眼睛在她面前眨了眨别过头去吃草。马背上有个眯着眼睛笑的男人,他俯下身,玄袍落拓下坠:“小师父,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