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临云城4
何处合成愁。
宁昭武王十年,南塘秋。细雨濛濛。
蜡烛爆了一个灯花,极小“啪”的一声。
屋内零零散散放倒了许多酒坛,也添了许多水渍。烛光一晃,店里的桌案凳几都带着一抹光跟着晃了晃。
柳衢向身边摸了一摸,包着锦被的孩子被接到岐南那儿了,他身边一片空空荡荡。
秋风从半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腐朽味儿。赤槿花开始凋零了,残红铺了一地,下过雨之后在低处的花瓣便有些腐烂。雨夜的临云安静了许多,从这家小店的二楼望出去,只有极飘摇的几处灯火,重新装修的露华阁还没有开门,因此夜里也寂寂无声,像个受伤蛰伏的野兽。
柳衢握着一个瓷瓶细细摩挲,他隔着入骨的寒和休尘的骨灰说话,声音簌簌:“真好啊,那些日子真好。你知道你自己讲得教义有多无聊是不是?要是换一个人讲,我会砍下他的头。可是我现在想听你啰嗦那些怜悯和爱你却不说了,你是到来世去轮回了么?我的心又不静了,念一段清心咒来听听吧……”
他自言自语的念起世上失传已久的无垢教大悲歌清心咒,举着瓷瓶对着烛火,眼里慢慢地流下泪来。
后世的史书上并未记下这一笔,生性风。流的后殷仪鸾司大司主柳衢一生未娶。史书习惯了大开大阖,一笔写春秋,却没想过柳衢身边的那只瓷瓶里装着的女孩儿曾过过什么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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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衢从不喜欢听人说教,他和休尘对坐,两脚老老实实的盘在臀后,手肘却支在一张矮几上撑着额头。
“柳善人?”
柳衢猛然惊醒。他梦见自己杀回了临云,一人一剑杀得满城腥风血雨,天地变色。如他所料,他的师父死了,冯国的柳姓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几乎全军覆灭。可他一人成功地砍掉了敌首,算是还了师父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他本来是不姓柳的。
他右手倒提着剑,左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在梦里他知道那是谁的头,可一睁眼醒来却又有些恍惚——那人有些像他自己,还有些像休尘。
他的心中不安。他隐隐怕自己杀了休尘,或者做了别的错事。
“醒了?”他的休尘小师父就跪坐在他对面,一双手板板正正的贴着裙边放好,目光坦荡笔直。无垢教虽然已经退回了大山,可它对于礼义廉耻的教育却一点都不输于外面的世家。
他笑的时候勾起一边唇角,有些邪气有些傲慢。善人这个称呼,柳衢是嗤之以鼻的,但他却没办法拧过休尘。
“跟我念一遍清心咒。”
柳衢怀疑休尘的师父也是这么给休尘授课的,正襟危坐,照本宣科,毫无新意。休尘的老师也一定是个毫无意趣的人,连语气也平淡刻板。柳衢已经想象出了在凤霓山深处休尘规规矩矩坐着一本正经听经的样子,阳光打在女孩儿脸上,有淡淡的光晕。
在凤霓山的日子满打满算过去了四十天,他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如今只留下一块褐色的疤痕。最初的几天,休尘帮着柳衢上药的时候还有些大呼小叫,触到他伤口的手都冰凉颤抖。日子多了,休尘上药裹伤的本领便精进了许多,她如今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把柳衢的伤口上裹的绷带系出个蝶形。这些天里最有意思的时候是休尘带孩子过来的日子,休尘第一次来的时候苦着脸,她身后吊着个小孩儿。休尘说小孩儿便是那天她从下面村子里带上来的那个,小名唤作丹儿,暂时还没有教名。丹儿在教门前拦住了她,期期艾艾地的说要同她一起来,否则便要告发她。休尘连这么小一个孩子也奈何不得,只得带他来了。
丹儿虽然来了,却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问问外面的事情,他还是个孩子,对于远在天边的临云和近在身边的柳衢都有极大的好奇心。
柳衢捏捏他酡红的小脸,没有反对。丹儿也不是天天都能来的,有时候教内安排了功课,他就必须得留在教里,他旷了功课是要受罚的,最严重可能被赶下山。他们村子里淳朴,觉得跟着无垢教的宗主做个教徒是件很得便宜的事,不用辛苦种地劳作便有饭吃。丹儿来的时候他的小伙伴们都表达了委婉的羡慕——毕竟他们还不想爹娘出事。被赶下山在村子里是件绝对丢人的事,那可能意味着丹儿要彻底离开凤霓山了。
丹儿凑在柳衢怀里,静静地听着休尘对柳衢解释,不插嘴也不反驳,偶尔挠一挠被束起的头发。如果不是休尘信誓旦旦地说丹儿会说话,柳衢几乎怀疑他是个小哑巴。
他每隔几天便到临云城内去打听一下他师父的消息,骑的还是那匹骏马。不过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结果,毫无消息。城门口画着他的悬赏令倒是又涨了一百金株。
他必须回去看看了。嘴里念着清心咒,想得还是打打杀杀的事儿,他有些恶趣味的对着虔诚闭着眼睛念经文的休尘挑挑眉毛,心里却一寸一寸的凉下去。因为他不姓柳,之前跟着师父逍遥惯了,如今他要以柳姓子弟的身份杀回去……他的嘴角一抿,名刀一样锋利,这样逍遥念经,与休尘对坐的日子怕是不会有了。
他想得很快,很多。也下定了心。大殿里一男一女的和声不一会儿就止住了,清心咒念完了。柳衢记性不错,他三十七句的清心咒念了两遍就能顺遂的背出来了,四十天过去,更是倒背如流,不用思索随口就来。休尘说这是她师父传她的清心禁。欲.的道术,要柳衢好好遵守,也许就能破了杀戮的念头。
柳衢看着休尘张开眼睛,浅色的瞳孔把夕阳的光都收进去。他屈着指节敲敲矮几:“明天就走了。”
休尘愣了愣,从瀑布般的流光里抬起头,看了柳衢一眼,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还是要去杀人?”
柳衢点了点头。
休尘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沉默罕见的有些尴尬。休尘歪歪头,忽然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张递给柳衢。柳衢有些诧异,他接过来才发现薄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字,字迹娟秀刻正。
是清心咒。一遍又一遍的清心咒。
“我知道柳善人心里的血念多少遍清心咒也不会停息,柳善人虽然看起来落拓随和,到底是心里住着狮子的人。原本指望休尘能够靠自己的努力使柳善人静心,可如今看来也失败了……所以抄了几百遍的清心咒给柳善人。每页纸上抄了十遍,柳善人可以每十天烧掉一张纸,若纸烧完了柳善人还未悔悟,还放不下杀戮,休尘便不再管了。”休尘说。
柳衢看了看手中的纸,大概是上千遍的清心咒。宣纸上的墨还新着,这些大概是休尘这几天抄写的。对于这样的心意,他无话可说,也不能多说,点点头,“将来有一天我悔悟了,一定回凤霓山。”
休尘弯起眉眼来笑了,她笑起来才有一点不谙世事的少女的意思。柳衢很少看见休尘笑——教规里说无故不得大笑大怒大动。她招了招手,把站在外面看马的丹儿叫了进来。
“明天就走了?”丹儿这是今天第一次跟柳衢说话,他皱着小眉头,声音也有点沙哑。
“嗯。”
“我能跟他一起走么?”丹儿没犹豫便说了,仰起头来望着休尘。
休尘摇了摇头。他又看柳衢。
柳衢也摇头:“我出去之后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会死。所以你跟着我不安全。”
“你还会回来么?”丹儿想了想又问。
“也许。”
“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丹儿很小声地说,他跪坐在藤席上,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手脚都收得板正。此刻他低下头去轻轻地说话。
柳衢很奇怪这个被拒绝的孩子并没有哭,他只是一点一点压缩自己的愿望。柳衢抬起手来顿了顿,摸了摸丹儿的头顶,眼睛却看着休尘:“今天丹儿就别回去了,我给丹儿把那个故事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