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方丈山21
青言想起来,小时候她是住在一条河边的。
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她和龙彻都很小。
那是条很长的河,秋孤鸿说那条河的源头在昆仑。高高的昆仑山上,有白衣的仙人。仙人们宽衣博带迎风举袖,宽广的白色袍袖能够把日光都遮蔽。秋孤鸿还说,那条河里有种叫做鲛的怪物,人面鱼身。那是昆仑山上的仙人抓住了偷偷上山采药的凡俗,将他们罚做了河里的怪物。他们趁着仙人离开的时候从昆仑山的跌水跃进那条河的源头,然后一路顺流而下,在雾州与宛州的交界,它们和青衣河一起流入南海。
秋孤鸿这么说的时候,就坐在那条河的河边。细腻干净的河沙铺满了河堤,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犹如金石碎在其中。秋孤鸿的目光放在极远的远方,那里偶尔有会两片白云。
青言看着秋孤鸿深不见底的眼瞳,渐渐就进到那个故事里,昆仑山的仙人们吐气成云,鲛人跃入长河……她常常想,那所谓的鲛人是不是还保存了自己原来的面目?他们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如果有亲人在世,他们还会不会去找呢?——以一副人身鱼尾的样子。
她和龙彻偷偷地学会了踩水。夏天的时候,那条河因为上游丰沛的雨水会慢慢上涨,在他们的大屋附近形成水深而缓的河段。青言和龙彻不练功背着秋孤鸿偷偷跑出来,脱掉外衣便潜进水里。龙彻是为了夏天水里沁人心脾的凉意,而青言则睁开眼睛看着水下的世界,寻找那些来自昆仑的鲛人。
她在清澈的些许发蓝的河水里找了又找,满耳朵都是哗啦哗啦河水流动的声音,龙彻游着游着便不见了,蔚蓝的河水里只剩她一人,乌黑的头发飘散在河水里,犹如茂盛的水草。她从来没找到过鲛人,因为秋孤鸿说,鲛人是很狡猾的生物,他们天生就会制造假象迷惑人类和躲藏。青言看不到鲛人也是正常的。于是青言就默默对自己说,下次一定能看到鲛人……却连为什么一定要看到这种远方来的怪物都不知道。
……其实那段日子青言也记不太清了,想来想去或许是秋孤鸿从帝都出走隐居淮州的日子吧,史书还没有给秋孤鸿这个女人记上一笔,青言只能独自想象秋孤鸿是以何等的豪气离家千里,深山隐居,没有人给她的想象以佐证,不过反倒成全了她记忆里有弟弟有妈妈的好时光。她做梦的时候还梦到那条河的河水,哗啦哗啦的流淌。
青言第一次看见离九的时候,她还稚嫩青涩。满身白色麻衣的离九有些怯生生的站在她眼前,她的脸上沾着些血迹和灰尘,脏兮兮的,唯有眼睛闪闪发亮。
秋孤鸿倒提着剑柄,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的离开她背后的杀人场。
休养过后的离九依旧是白色麻衣,腰间束着白色的腰封,瓷娃娃一样看着她们兄妹。
离九越来越漂亮,秋孤鸿的眼里也都是满足。青言曾经看见过秋孤鸿跪坐在日光下给离九梳头,黑色缎子一样的头发披在离九肩上,青言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她只看过那一次秋孤鸿给离九梳头,以后再也没看过。
她忽然明白了,秋孤鸿对离九的包容和温柔,白衣漆发的离九就像她小时候以为的举袖齐云的仙人,她不过是偶遇仙人而堕落的人鲛。
她原先只是懵懂,隐隐约约的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师妹,可是她后来知道了秋孤鸿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她是真恨啊,暗自躲藏的恨就像是盘踞在她心头的大树,慢慢地就盘根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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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龙彻抓着后撤的青言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如同茶色琉璃一样的眼睛里安安静静。
“真好啊……”
她瞪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嗓音略带沙哑。龙彻没有听明白她在感叹什么,身形顿了顿,带着呼啸的风的石头和泥土从石壁上剥离,直直下落。
青言避无可避。
龙彻被尖锐的石块划伤了,巨大的撕裂伤口几乎废掉了他整条手臂。他没能抓住他的姐姐,强烈的痛感使他整条手臂都抽搐麻痹了,青言的外衣被撕裂,锦缎裂开的声音充斥了他的耳膜。
他徒劳的抓着青言的一片衣角,喃喃:“师姐……”
他不知道青言最后想到了他们小时候在河边住的往事,秋孤鸿给他们讲的故事他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小时候潜水的习惯让他一直都很亲近水,如今却觉得它们波涛汹涌,让他遍体生凉。
碎石还在不断的下落,忽然有一束光透进来,在簌簌的泥土中时断时续。
是出口……。
龙彻几乎要咆哮起来,他恨不得一边大吼一边杀破天。他的姐姐在碎石下死掉了,可却因为那块巨大的乱石的掉落,他们重见光明。
他的手指狠狠的插进石壁里,流下鲜红的血来。
岐南借着那一截时明时暗的光跃至离九身边。离九伏在那块突出的岩石上向下张望,青言的尸体也早就不见了,河水也不涨了,正在慢慢变得清澈。
“雨停了。”岐南说。
“是月光吧?”离九仰起头来看了看岐南,月光洒在他的背上,“真好的月光。”
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开辟出了一个安全的出口。
岐南站在地面上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恰好是方丈山的一个天然溶洞的洞口,也许是被很多年前更大的山洪堵住了,如今它又被冲开。有一股涓涓细流顺着他们出来的洞口流进这个巨大的地下通道,水声潺潺,犹如旧友。
龙彻没有再找他们厮杀。他如影随形的跟着他们出了溶洞,想要动手却发现对面站着二十个黑影,背后还有一个笑吟吟的男人,他忽然弃刀,心如死灰。他将那一线光亮收进腰间,自顾自地走进了山南的阴影。笑吟吟的男人略感诧异,这个沉默收刀的男人戾气太重,他忍不住想要出手却被岐南拦住了。岐南不说话,只是虚虚按住了他腰间的剑,男人却再抽不出剑来。
“这是你的……?”笑吟吟的男人略感诧异,扬眉指了指那十几个黑影。
“我们是大殷皇帝陛下的近卫。”领头的一个黑影上前一步恭敬答道,他是苏生。
男人不由得笑笑,这才发觉他们十几个都是青涩的少年:“哪儿来的?近卫不一直只有我一个么?”
“师叔给的。”离九说,“柳衢,以后他们就都归你管了。”
“是。”男人惊诧于离九语气中透出的疲惫,她竟没有反驳少年妄自称为近卫的话,如今反而是默许了。他终于不笑了,转向沉默的岐南看了看。岐南点点头。
“祭珏宗主?”
“死了。”
“青言也死了。”离九抬起脸来,声音毫无起伏。
“唉呀唉呀陛下您真是冷血啊。”柳衢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夸张地感叹道,“您不难过么?不在岐南先生怀里哭会么?”
月下的人们都沉默的站着,他身后的那些少年们也罕见的低垂着头,没有对这个玩笑做出丝毫的反应。
柳衢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两声:“九九,还有一支宁王的军队快要到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十几个少年跟在柳衢身后,他絮絮叨叨的讲完了自己是如何利用复杂的地形将他们困在了方丈山二十里处的一个山谷里,顾旷接一句“柳先生好厉害”,他越发洋洋自得。
正当他感叹人多就是有气势,就像宁王的妃子出游一样,他都忍不住叫离九陛下的时候,离九忽然转过身来:“我想我们要去偷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