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方丈山20
孟同望向那张青木案几的一眼里，烛火飘摇，泥土簌簌而下。
他稍稍仰头就看见了案几后的墙壁上巨大的裂隙，那些泥土在雨水的浸泡下不断发胀，最后连这洞穴内的石壁也撑破了。
他转身向外奔跑的时候，染瑕掠过他也向外奔去，丝毫没有犹豫。孟同还是踌躇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青木案几上的灯烛一盏接一盏的熄灭，整个洞穴越来越黑，孟同取走了靠近甬道的一个火把，他还要靠火把来辨认出路。在他取火把的时候，身后是四柄不同的武器相击的声音，他们四人谁都没有露出退缩的意思。在他们之间有一把刀剑尖锐的鸣叫，恐怕它作为刀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裹挟着泥沙的山洪从这个巨大地穴的上方奔腾而下，地穴顶端的岩石受到雨水的浸泡和挤压正在变形，一个足以吞噬生命的缝隙渐渐张开。
“轰……”
龙彻的斩狼刀横斩后以刀柄再击岐南，岐南竖起孤辰格挡，他滑步后退，避开了龙彻的肘击和从头顶细小的裂隙中簌簌而下的泥沙。
此时水声浩荡，从被堵塞的那条甬道奔腾而来，带着冲刷掉一切的气势，来势极快，容不得一丝歇息。离九不得不依靠突出的岩石借力上翻，避开了青言攻击的同时，也躲过了洪水。
离九借着石壁上插着的唯一还亮着的火把的光亮再次起跳，躲避不断上涨的洪水，直到有一个隐蔽的平台足够容纳下她。头顶石壁的断裂和崩塌渐渐止息了，散乱的碎石断断续续的掉落。
离九半跪在那块岩石上，沉默不语，山洪终于爆发，堵死了他们最后一条出路，青心木案几上的牌位被水流冲刷的东倒西歪，有些被水流裹挟走了，在不断轰鸣中的水声中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木头断裂的声音。漆黑的青心木案几被隐藏在石壁上的石钉嵌进墙里，在破坏力巨大的山洪中依旧稳定，水里的泥沙在青心木案几上渐渐沉积下来，其中不乏尖锐的沙石，划坏了青心木精致平整的桌面……储赭的尸体也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可能他也被洪水带走了，在这个巨大的地下宫殿的甬道中不断前行，也许他还会遇到当初自己亲手设计的陷阱，并在那里度过自己作为一具尸体最后的时光，不过在那之前，他一定已经面目全非……离九不敢再想下去，她低垂着头，也许现在才能松一口气，才能确认这个狡诈的殷朝最后一个宗主的死亡……离九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不断上涨的水面，直到火把也熄灭在浑浊的泥水里，这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完全黑暗下来。龙彻和青言没有轻举妄动，他们虽然在火把熄灭前就记住了岐南和离九的位置，可他们并不熟悉这个洞穴，这个洞穴太过巨大，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记住那些突出的岩石和棱角，他们没有必要在这一片漆黑里再次展开厮杀。
他们都沉默了，只有水中不断与石壁相碰撞的石块的声音和水流动奔腾的声音。
离九靠在石壁上，调整了呼吸，她胸口的起伏慢慢缓和下来，真想不到他们姬姓宗族二十九个皇帝的牌位竟就这样被这一场毫无预兆的山洪毁得彻彻底底。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离九特别想笑，笑他们的不堪，笑家臣的愚忠，笑褚赭，也笑她自己。腰腹间和臂上的伤口让她无法笑出声，只能一阵一阵的抽气。眼泪从她的脸上默默地流下，血渍也被冲刷掉一些，血和泪的混合着打湿了她的衣襟。
“如今我们都困在这里了。”青言轻轻地笑起来，轰鸣的水声小了很多，她的笑声在这个巨大的地下空腔一样的空间里回荡，本来她的声音清亮，可此刻与这死亡的水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尖锐刺耳。“不如先来解决一下我们的事？”
“这个地方……”岐南听见人踩踏在岩石上的声音，这个人在黑暗里行动依旧迅速，他在岐南的左手方掠过，然后在岐南下方的一处平台上停下，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是天然形成的吧……可是，未必没有出路。”
“不过，等我们解决了他们再去找吧？”青言扶着龙彻的肩膀站起来，点燃了一根火镰，那根火镰短暂的照亮了青言的脸，她的状况也并没有好多少，血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滴到地上。火镰脱手下坠，在岩石上碰了两下便落进了水里。水声小了很多，水位却依旧在缓慢上升。谁也不知道这种上涨的势头要到什么时候，不过留给他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
火镰熄灭在水里之前离九仰头与互相依靠的龙彻姐弟对视一眼，“这么大的水势，是山上那条清溪暴涨了吧，这样说来，你们能活着出去的机会……也并不比我和南哥哥大。”
“是吗？”青言说，她出声的时候同时发动了再一次的攻击，靠着刚刚的火镰她确认了路线，虽然是在黑暗里，淬毒的梅花针也像嗅到了离九身上的味道似的依次向离九袭去，她没有时间再去布置蜂巢了，但接二连三的梅花针依旧逼得离九不得不左右躲闪。她将杀臣封在自己面前，凝神去听那些细小纤薄的东西在空气中振动的声音，她挥剑用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将杀臣舞成一片剑光，最大限度的阻挡那些毒针。
青言随着她手中的暗器跃至离九面前，她手里的剑立刻递出去，斜刺向离九的一肩，如果离九躲闪，她就横斩，最差也是胸前一道伤口。青言的嘴唇紧紧抿着，全部的力量都灌注在持剑的右手上。
她的剑好像刺中了什么，软软的，发出“噗”的一声，这声音很轻，可青言还是捕捉到了，她狠狠地将剑刺进去，并哈哈大笑。
天地都寂静了，耳边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剑刺进人身体的声音。
“师姐……”青言听见有个声音若有若无的飘散在她耳边，似乎还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呵气，那种暖暖的痒痒的感觉让她有些失神，黑暗里看不清东西，她迷茫起来，歪着头：“小九儿，你叫我么？”
“师姐……”那个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也虚弱至极。
“我在。”青言莫名其妙的说出了这句话，她有些后悔，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为什么要回答她的问话呢？她皱起眉头狠狠地拧转了剑柄，好像有伤口被搅动的微弱声音，又好像有液体滴在地上。
“师姐……”柔软的身体触碰了青言，把她抱在怀里，离九的叹息就在青言耳边，她的伤口流着温热的血，濡湿了青言的衣袖，“我只是想问问你，那些都是假的么？”
“是我独自想象了一个对我好的师姐么？师姐从不是我的朋友么？”
“自始至终就只有恨么？……”
“师姐，你就只想杀我么？”
那些细碎的声音层层叠叠的钻进青言的耳朵里去，青言执剑的手失去了它的稳定。她忽然想起那个下午坐在离九的对面要求离九出宫。离九垂着头好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手足无措的等着大人的训斥。那天下午阳光不是很烈，从雕着复瓣蔷薇的窗子外照进来，给离九的头发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长发下露出的一半小脸儿有白瓷般的质感，熠熠生辉。她也问青言那三年同在师门的日子究竟算什么，她还想把那些日子都描述给青言听，可是青言为什么要听呢，那是她们一起经历的日子，祸国殃民害得别人生死分离的人为什么要有这种无辜的语气？为什么要是这种难过的表情？你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了啊，你应该得意洋洋应该趾高气昂应该用些卑劣的手段去夺取那些爱……而不是这样跟曾经爱你的人摇尾乞怜……三年前那个坐在离九榻前抓着衣襟的青言颤抖起来，如今的青言也颤抖起来，可是她没有像当初那样歇斯底里，她也伸出手去轻轻的拥住离九：“如果没有以后就好了……”
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她拥住的不是一个实体，而是冰冷的空气！手里的剑一再折断，飞快的崩溃，精钢的碎片被强大的气催动着不断切割她的身体！她似乎变成了一具僵直的尸体，无法做出躲避的动作，黑暗里只有剑体崩溃的声音，和血流出来的声音，她看不见，也无法躲避！身后有个人抓住她的衣领带着她飞速后退，她想那大概是龙彻……此刻来救她的也只有龙彻了……有一块剑的碎片似乎切开了她的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被她放大到极致，力气和理智都在飞速的远离。
“龙彻……弟弟……”她嘶哑的喊叫。
“别说话，我们马上就安全了。”一个遒劲有力的躯体抱住她，带她往上转移，她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自己脚底。
那是一条河么……？青言迷迷糊糊的想，真是一条河吧。
你听它哗啦哗啦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