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柳衢从宿醉里醒来，从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烈得让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
是个好天气。临云城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
“柳先生，离九要出去一趟。”岐南就站在门外，语气平淡，让人想起他扣门的那三下动作也必定规规矩矩。
“嗯。”柳衢打开门，“现在？”他喝了一晚上酒，衣服揉得皱巴巴，身上带着一股发酸的酒糟味儿，他挽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如果昨日没喝酒的他算上个公侯子弟，如今他一定是在妓馆里厮混过了。还可能被一个长得漂亮的妓。女赶出来了，因此颓废极了。
他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那双眼睛还清亮。
“她已经走了，带着苏生。”岐南顿了顿，“她要了一份醒酒汤，他们一会儿会送过来。”
“就他们两个？”柳衢揉揉眼睛，侧身给抱着孩子的岐南让了让，“你一个人搞不定这个孩子的。”
岐南怔了怔，向他一点头就进了门。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婴儿。
柳衢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长舒了一口气，他这才从昨晚的那个梦里醒来。梦里休尘穿着白衣，是道人，是僧侣，是从天而降带着血与火的圣女……她微笑起来，世界都在她眼中荡漾，只有她眼中的那方世界才那么清澈……柳衢已经很久不做梦，一定是太多的酒又把他心里的火点燃了，又清洗掉了他心头的灰尘……于是他就又能做梦了，梦里还有休尘。
他在梦里也知道休尘死了，所以她在梦里又死了一遍。
她死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支笔，身下是散乱的纸张，她在抄清心咒，为柳衢也为她自己，因为自打她见到柳衢的那一刻，她的心便再不能静了。她曾跪在东君的的塑像前静修，将爱和怜悯分给无知的世人，可如今她只能想起来一个青衣落拓的男人，那是她的世人。
她背弃了她的教宗，所以她也死了吗？就像当年苏姓男人和那个妓馆女人的叛逃？
柳衢扣在门上的手忽然抖了抖，将门重新掩好。
他摸了摸腰间的瓷瓶，又是新的一天啊，好像离你的来世又近了一步。
他关上房门转过脸来，对端坐在席榻上的男人笑笑。
————
临云城外一条小径上。
“陛下，我们去哪儿？”
“叫姐姐。”
“……姐姐，去哪儿？”跟着离九的第一要义是听她话。苏生在离九中气十足的教导声下，艰难地克服了“陛下”和“姐姐”的平仄，顺利地叫出了姐姐。不过他仍是很茫然，他不知道一大早把离九把他从被窝里叫起来，然后买了两匹快马又一路狂奔到底是为了什么。
“凤霓山。”离九勒住了马，指了指远处苍翠起伏的山脉，“凤霓山中有个无垢教的据点，我们去看看。”
苏生好不容易将马停下来，他还不太适应骑马。坐在马上一上午，他浑身上下被颠得痛极了。四周一片树林，是条上凤霓山的小道儿，虽已立秋，临云这儿天晴的时候仍有些燥热。与淮州舒州不同，草还兀自绿着。
苏生想了想凤霓山这个地方，才想起来昨日酒楼上那一番曲折。他并非没有注意过柳衢这个人，却不想他身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他还没来得及在这世间遇上独属他的某个姑娘，可他敏锐地察觉那个姑娘一定已经死了。只有死人才这么让人怀念，那是你永远挽不回的过去。苏生永远记得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狼，也永不会忘它病死的时候。
他讶异地看了看掏出地图的离九，地图被画在一张羊皮纸上。苏生恍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姐姐你去凤霓山……是想出家？”
离九歪歪头对着极耀眼的阳光看了一回，确定好了路线，将地图收起来搁回袖子里：“嗯……你这么一说……倒是可以考虑。”
苏生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喉咙，他的心抵着嗓子咚咚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挽回刚才那句话的错误。又或者离九早就想出家了，她这一路都是极有目的的，这次出来只是来提前来看看地点。不然她哪里来的地图呢？苏生昨天第一次听说无垢教这个教宗，可他知道离九并不是。看昨天他们三人说话的样子，那个对无垢教教义的解释只是柳衢特意为侍立在屏风后的他解释的。苏生的脑子一团糟，仿佛所有思考的能力都被马上的颠簸、耀眼的阳光弄丢了。他觉得这半年来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夫子死了，小七也死了，还有一些漂亮女人也死了，我主好不容易才有一点斗志说要去手刃了云尔那个夺位之人，可追到了临云就要出家了……他只听说他的陛下素来自我，但不知道竟然这么我行我素。
他张口结舌。
离九驱马走了两步，她身下那匹黑马的马鬃油亮，闪着缎子般的光芒。离九坐在马上回身：“苏生，你怎么不走？”
“陛下，能不能不出家？……”苏生只得道。
离九用手搭起一个凉棚遮在额头上，心不在焉：“嗯……叫姐姐。”
苏生沉默了一会儿，受不了她那股什么都无所谓，今天就想收了你做小弟的劲儿，低下头蔫蔫道：“姐姐……，你能不能不出家？”
“骗你的，我还不会出家。我来宛州是杀人的，无垢教义里可没有这一条。我们去看看我们的近卫卫长柳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知底细的人用起来到底是不放心……”
苏生急忙策马想跟上离九，他骑的那匹小白马撒欢儿似的撩开蹄子就跑，苏生还没来得及询问方向，白马就选了一条路跑到了前面。
离九挑了挑眉：“倒是个认路的。”也策马追了上去。
远远地苏生颤巍巍的声音传来：“姐……姐姐对我也不放心么？”
离九笑笑：“你的底细着实没什么好查的，师叔养起来的人……我倒是放心。”
大殷帝国最后一代国宗宗主的忠心她怎么能怀疑呢？他给她培养了一支近卫，悄悄地用魂堕控制他们，给他们灌输忠孝节义，让他们只知道忠于皇帝。他也曾对离九使用魂堕，不过是让她想起了昔日殷都的一些旧事。他的本事从来没真正拿来对付过离九。
更何况离九已经调查过苏生的底细，他们家族的多疑好像遗传似的也跟着离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