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蒲公英
“陛下。”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宫闱，恭敬地跪在冰冷的墁地金砖上。
低低的轻咳声使得那黑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口中的陛下许久没有说话，他就不敢站起来，甚至不敢放松。冷汗顺着他身上肌肉的缝隙流了满身，他听卫队里的兄弟说，陛下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时常有人秘密失踪，传言是被陛下处决了，可他们连尸首都找不到。
青灰色的博山炉里吞吐着安息香的烟雾，堆放了奏折绢本的大殿里烟雾缭绕。黑影不敢抬头，他看不见天颜，只隐约看见一抹金色的衣角。
“怎么样了？”御笔被搁置在刻龙的笔架上。
黑影松了口气，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却提高了清晰度：“回陛下，秋夫人自出宫后踪影全无，仆多番查探，终于找到了夫人的锦辇，但却未找到夫人。”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染瑕呢？”
“回陛下，染瑕姑娘已被送回辰风阁。”黑影叩首。
“嗯。”低低的咳嗽声里终于传出了肯定的声音，“还有……别的发现么？”
“有一群不知身份的人曾出现在秋夫人的行辇附近，他们劫走了……无忧公主。”黑影的冷汗又下来了。
一个刻龙的山形书镇被掷下来，黑影还是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他不敢躲。书镇砸到他头上，他又伸出手去把书镇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一边。
“别让孤再看见你。”
黑影松了口气，正想叩拜谢恩。他知道这样的话从陛下嘴里说出来就是他该退下的时候了。忽然有两个人按住了他的双肩，那两个人从帷帐后面走出来，黑影一直低头跪着所以没有看见。那两个人提着黑影的双肩好似提着一具死尸。他们向陛下行了个礼，提着黑影就走了。
宫人战战兢兢的提着温水来擦洗痕迹，黑影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汗渍和一两滴血迹。还好宫内已经换上了淮州御窑进贡的“金砖”，这种烧制出来和瓷器一样的砖瓦，表面能光滑，敲之铿然；如果是原来霍州上贡的金砖，吸水性太好，此刻来擦洗恐怕汗渍和血迹已经渗进去了。宫人不知道要是这滴血要是擦不干净，她是不是也要死了。
宫人清理完了一切，小心翼翼的退去了。
殿宇内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安息香却越来越浓，他靠着神奇的香气平息了自己的暴怒。书镇被擦净了重新放在他的案牍上，他也重新握住了御笔，可他下笔却不知批些什么。臣子上奏的贺文和前线胜利的战报都分在两侧，哪一侧他都下不了笔。他心中充满了杀意，恨不得把溜须拍马的臣子都杀光，又恨不得让前线的军队把异国的百姓全杀光。投降他的有一天也会投降别人，只有死人永远忠诚。
他无法形容自己在听到无忧公主被人劫走的那一刻他有多么震怒。这几年他后宫里的女人多了些，他的子嗣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无忧仍是他最喜欢的小女儿，她还不满周岁。尽管他不喜欢青言，但是他却爱极了他的女儿。他知道青言做了什么，他也知道无忧是被谁劫走了。如果无忧是落在了其他人手上，他掘地三尺也要把无忧找回来，可现在无忧落在了离九手上，他觉得他再也找不到无忧了。
他咳了两声。秋风扫落叶，如今的霍州封阳又冷了一些。他坐在席上思索片刻：“来人。
他去的是宫内的另一处僻静殿宇。打着宫灯照明的宫女，在推开宫门后就静立在一旁。
“是你么？陛下。”苍老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是。”披着黄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透过烛光看见了那个白发的女人。女人看起来很老了，可身上那股气质仍然出尘，不知情的人单凭她脱俗的气质可能会以为她是皇帝的哪个妃子或者公主，养于深宫。奇怪的是，那个女人竟然没有起身也没有下拜，她只是慢慢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男人。
“娭毑。”男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人老了，腿脚就不方便了。”那个女人笑起来似乎在表达歉意，她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没办法向陛下行礼了。”
“娭毑，”男人坐了下来，就坐在女人对面，“取笑孤么？”
“哎……”女人笑着，“陛下您不是折煞娭毑么？娭毑怎敢拿您玩笑？”
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垂下眼帘，神情像个犯了错的学生正接受夫子的教训。
秋虫唧唧叫了几声，两个人都没说话。有个小宫女送上来一碟精致的吃食。女人看了一眼，将它摆在男人面前，她的手终于从绣袍里拿了出来。那是一双苍老的手，手上根根青筋突出，倒像个操劳了五十多年的农妇。
男人捏了一块白色的花瓣状的小吃放入嘴里。等到那白色在他舌尖融化，甜甜的汁液顺着他的喉咙流进胃里。那小吃外皮都酥了凉了，内里却还是热的，让男人的食道到胃获得了一丝温暖。
男人斟酌了一下用词：“娭毑，你也觉得孤近来……暴戾了很多？”
女人笑了笑，理了理花白的鬓发：“陛下怕是心里不悦罢？别一个人憋在心里。他们做错了事就该罚，和陛下暴戾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又轻轻唤了一声“娭毑”。“娭毑”是女人的家乡话，她那里尊称年长的女人都叫娭毑。女人是从舒州进宫来的奶娘，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男人就叫她娭毑。男人叫了女人二十多年的娭毑，他还记得女人刚入宫的时候就是一头白发了，眼睛又细又长，出人意料的美丽和善。长长的顺滑的白发被女人挽成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在头顶。只有一双手，表明了她是宫外来的，年轻的时候过得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生活。
“娭毑，孤并没有什么不悦，困惑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困惑。”男人转着那个盛糯米百合糕的小碟，“娭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相信么？”
“这糯米百合糕配上几株香草是不是吃起来更好吃？那几味草药都是清肺止咳的，对陛下的咳嗽有好处。陛下不喜欢吃粥，这糕点总要多吃些。”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劝他多吃点自己亲手做的糕点。
男人点点头：“娭毑，冬天快到了，孤差人给你送来的狼皮你教人做成皮筒护手，早早戴上，免得天气阴冷了就手疼。”
女人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双手摩挲一番，待摩擦的热了，才覆上男人的发顶：“这双手跟着我年轻的时候受苦，晚来倒是享福。陛下送来的狼皮，娭毑看过了，是北海猎的罢？真是柔软舒服极了。娭毑已经做成护颈给陛下送去了，再有些日子就要起风了，陛下该多注意点身体。”
“那是孤赐给娭毑的……”
“老了老了，东西用得也就慢了，陛下前年赐的那张狐皮，娭毑还用着呢。”女人说。
男人不再反驳，低下头慢慢地将一碟的糕点都吃掉了。说来也奇怪，女人屋里没有燃安息香，可男人竟不大咳了。
“许久不吃娭毑做的东西，娭毑手艺又见长。”男人笑着给自己斟了杯茶，许是这糯米百合糕真的有作用罢。
“陛下喜欢吃的东西，娭毑每天都备一份，做多了当然越来越好。”女人笑笑，“陛下刚刚问娭毑，天底下有没有可相信的人，娭毑说的每句话陛下可都信？”
“嗯。”男人说。
“既然娭毑可信，这世上总有许多人也是陛下可信的，”女人缓缓地说，“就像相信娭毑这样，陛下也能相信很多人了是不是？”
男人久久地沉默。
他忽然想起有个女孩，每夜坐在辰风阁的露台上等他。每次他到都有最适宜的茶，女孩的舞恰到好处，弹琴的调子正合心意……他每每想起这种事情，总是疑心，他怕这世界上有人把他摸透了，他更怕女孩是用下作的手段把这些弄清了……他怀疑他监视他不安至今。
如今那女孩又趁着大雨抢走了他的女儿，他最疼爱的孩子。他深深的害怕女孩一直都猜透他的心。
女人拍拍他的肩膀，慈爱的看他：“陛下，夜深了，早些休息。”
“娭毑也是如此。”
他起身，女人给他披上长袍，又摸摸他的脸颊，“又瘦了。”
女人送男人到殿门前，目送他拐过花廊。
“红药，”她唤自己的侍女，“把那碟糯米百合糕倒了罢。”
她就着秋风咳了咳，看着剩下的那碟冰雪一样的糕点被倒进了泔水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