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南宛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啊。”老人微微倾身，从零零落落的帷幔间向着楼下看去。楼下是个极大的场子，此刻坐满了人。边缘坐着三三两两的散客，中间是呼呼喝喝的几个富家子弟，他们穿着各色的绫罗绸缎，把舞姬的薄纱顶在玉簪束起的发髻上。笼灯的纱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们踩在了脚下，舞姬笑着旋转起来的时候灯火也就跟着飘摇，他们脸上的光彩也飘摇。隔着海棠色的帷幔看去，这一切仿佛梦境。
“龙彻，”老人叫他，“你怎么动了杀心？”
被唤的男子一惊，身体微微后撤，他的脸终于从黑暗里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在烛火里显得惨白：“师父。”
“嗯。”老人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龙彻缓缓的吐息，将刚刚的杀心平复下去。他只是看着楼下起舞的舞姬和那几个富豪子弟嬉闹，这杀心竟就起了。他在这个花楼二楼的角落里不喝酒也不叫几个女人跳舞，他像杀戮机器一样盯着整个花楼里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计算着暴起杀人的来路和去处，可当他看见楼下花魁亮晶晶的眼睛的时候忽然失了神。他就盯着那个漂亮的女人踮着她白皙的足尖在鎏金重绣的红毯上旋转，跳跃，偶尔薄薄的唇角掀起一股笑来，周围的人就被那笑迷得神魂颠倒。
“那是露华阁的花魁，也是这南宛最漂亮的女人，是不是有点像她？”老人看了看先前龙彻盯着的女人，她依旧在一群纨绔子弟间婉转啼笑，赤裸的足部踏着极快的舞步，使那些想要触碰她的色眯眯的男人们可望而不可即。
龙彻没有回答，他从帷幔的缝隙里看下去，直直的盯着那个女人的脸庞。是个绝色的女人，当的起这南宛的花魁，也当得起那么多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他拿记忆里的那个女人和她相比，记忆里的那个女人也很漂亮，但是下巴太尖，眼角上挑，太锋利，就像一把刀剑。而楼下这个女人温婉异常，从眉梢到唇角都是风情。
“她们不像，她没有那么漂亮。”龙彻说。
“既然不像，你的杀心从何而来呢？”老人悠悠的。
“只是想到她有一天也是这样站在铺着描金绣凤的红毯上，跳着魅惑众生的舞蹈，底下无论美丑无论老少的男人只要出得起价钱就能和她睡上一觉所以你起了杀心？”老人一边倒酒一边说话，他盯着自己的徒弟，看着他眼角抽搐嘴角也抽搐，杀气从他隐在背后的手势里散发开来。
“混账！”老人的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同时掷出了手里的酒壶，酒壶划过一条凌厉的弧线砸在龙彻身边的柱子上，淋了他一身的酒。酒壶破碎的声音让楼下的喧嚣顿了一顿，复又热闹起来。
龙彻沉默的低下头，上好的酒液顺着他的脖颈、下巴流淌，渗进皮肤里有种痧痧的感觉。
“他们来了，你专心一些。”老人不再说话，旁边的侍妾极有眼色的又递上一壶酒，老人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好像颇有自得的意味。
露华阁外月色很好，一队黑衣人拥着一辆没有修饰的马车停在了露华阁的门口。这队人将露华阁围得水泄不通，露华阁的妈妈急忙踢踏着鞋子出来迎接。在她身后，露华阁没有客人的姑娘们都站成两排低着头等着马车里的人出来。
“那么多漂亮的姐姐等着我呢！快！清清路，别让这些姐姐们等急了。”马车里传出来一个婉转低沉的声音，语调却高亢。
从黑衣人里忽然站出一堆人来，他们手里举着大红色的绸缎，伸展开密不透风，给从马车到二楼清出一条路来。花魁被他们挡在中间，直视马车里探出头来的少年。
花魁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漏了一拍，那马车里出来的少年穿了月白的深衣，外面罩了一条描金的墨绿色长袍，袍子上绣的是艳丽的桃花和白色的云雾。漆黑的头发松松的挽起来，用红色的绳子系起。白皙的脸庞在露华阁的烛火映照下恍若透明。花魁笑起来，她挽着自己的白色纱裙向着少年道了万福。少年也笑起来，眼睛一亮，好像灯火在他的眼底点燃：“这个姐姐好漂亮。”
他疾走几步，挽住了花魁的右臂，他温和的笑着在花魁白净修长的脖子旁边呼吸：“姐姐陪我上去会一会我们家中长辈好不好？”
全是商量撒娇的语气，花魁眼里婉转流情，声音也不由得软起来：“公子做主。”
于是少年就携着她踏在去二楼的木梯上，原先的富家纨绔，三三两两的散客在能看清这些之前，都被那些黑影的侍卫打晕扔出了露华阁。在黑衣人拥着马车来之前，楼上的客人已经包下了全场，十根足金的金条晃得露华阁的妈妈有些眼晕。那个豪爽的老人却只是吩咐了有贵客要来，一切都听贵客的。于是妈妈一边招待那些讨人厌的纨绔子弟一边等着贵客，她没想到贵客来的时候乘了这么不起眼的马车，她也没想到贵客竟是这样的年轻惊艳。妈妈看着少年挥挥手于是她就行了礼和那些黑衣人一起待在楼下等着。她招呼那些没有客人的姑娘都先去睡，她想只要花魁得了他们欢心就足够她大赚一笔。花魁半靠在少年怀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年竟也有着不错的力气，他和花魁低声调笑着几乎是要把花魁抱起来。
“公子来了。”老人笑着招呼刚刚走上来的少年。
“哟，二叔早就到了，那我真是失礼。”少年挽着花魁坐在老人对面，他拍拍花魁细软的手示意她在旁边陪侍。
“公子说笑了，公子不远万里而来，这些手下还早早来保护我们算不上失礼。”老人说。
“就知道瞒不过二叔。二叔既然花了那么多心思又把我们召起来，二叔的事我们自然也是应了。”少年抿着花魁递上来的酒，长长的眼睫倒映在白瓷杯盛着的酒水里，他盯着酒杯好像失了神。
“多谢公子了。”老人笑眯眯的。
“谢我做什么，这些都是家里的那些老家伙说的。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二叔。”少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老人。
“我也很想见见公子啊，我已经老了，只记着公子今年都十六岁了，又听说公子出落的漂亮，就想着见见。”老人盘腿坐在狐皮的毡垫上，就像在和自己的儿子说家常。“公子果然仪貌神姿具丰，难得的妙人。”
“二叔过奖了。”少年笑起来，明艳照人。花魁跪在旁边陪侍却觉得自己被比了下去。
“只有二叔和彻哥哥来了啊。”少年坐着也不安分，他伸着修长的脖子四下看了看。
“嗯，就我这个老头子和阿彻过来了，他们都太远了。”老人也不恼。
“那一会儿的事就交给我吧，那么多人都来了也不能让他们白吃饭啊。他们一个个的都比不上彻哥哥还整天牛气哄哄的。”少年说着撇撇嘴，好像很不满似的，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阴影里的龙彻。
“好好。”老人颔首，好像宠溺自己的孙辈。
花魁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才看见二楼角落里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站在高大的漆柱投下来的阴影里，若同鬼魅。她的莫名的心惊，不由自主的朝着少年靠了靠。
少年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莫怕莫怕，彻哥哥其实很漂亮的。”
他又转过头来向着老人：“家里那些不中用的在我来的时候就派出去了，虽然比不上彻哥哥功夫好，不过胜在人多。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快要到了吧。”
“家里的老头子给那些人下的命令是活捉，他们还怕弄伤了我那漂亮的九儿姐姐。要是二叔有别的想法，怕是要彻哥哥自己走一趟了。”少年漫不经心的玩着花魁的鬓发，冲着花魁笑笑。
老人点点头：“我那不成材的师弟也在那边，他终归也是有些用处。”
“当然啦，祭珏师傅那样的人物，谁人敢杀谁又杀得了呢？”少年轻快答。
“你母亲还好么？”老人沉思半晌，终于问。
少年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满是欣喜的神色：“二叔还记得我母亲呐，二叔应该一开始就问的。我母亲可是让我问二叔好，她说如果二叔问她呢我就告诉二叔她很好，如果二叔不记得她了呢，我也就不必提了。可是我看她那个样子分明很想念二叔呢，二叔再不开口我就要说到她了。”
花魁听的心惊，这分明是一场不伦的感情，少年怎么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少年摸摸花魁的脸蛋：“姐姐别乱猜哦，二叔只是一个称呼，二叔很有名气的，所以我们这一辈的人都叫他二叔。我母亲当年确实很喜欢二叔呢，不过二叔却喜欢一个更漂亮的女人，看不上我母亲呢。”少年撅起嘴来，像赌气的小孩子。
花魁懂事的点点头，却不由咋舌，这少年已明丽至此，他的母亲该是哪样的人物？那更漂亮的女人又该是什么样的绝代芳华？
“她还好就好。”老人好像一下子更加苍老了，他只是勉强笑笑。
“她那么喜欢你记挂你你就这么一句话啊二叔？”少年似是不满，低着小小的脑袋哼哼。
“公子……”
“叫我小尔吧，母亲也叫我小尔的。二叔叫我公子真是折煞我。”少年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少年忽然起身跳过桌子跪坐在老人一旁：“姐姐你看看我们，是不是很像？”
花魁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这个老人，他坐在那里，眼角带笑但却凭空生出几分威严来，花魁自上来以后就没有敢抬头看过这个老人。
“姐姐你看仔细些哦。”少年说着凑近了老人。
花魁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两个人，忽然笑起来：“公子和这位老爷都是人中龙凤的长相，举世无双的好面相，可两位还是不一样的，只是相同的俊逸。”
“还以为我母亲骗我呢。”少年坐在老人旁边，“原来二叔真的就只是二叔。”
花魁低下头来，冷汗从袭了自己一身。老人的眼神在她打量两个人的时候，好像一把锋利的剑一样抵在她喉间让她不敢造次。花魁敢肯定如果她说错了一个字她就会被砍成两半。
“好啦玩够了没有？你母亲就是太宠你。”老人笑着拍拍少年挽在他臂间的手。
少年不情愿的起身回到老人对面跪坐，他理了理自己绣着桃花和云雾的衣襟忽然俯身：“云尔见过易持王，三姓十一侯至今还有三千二百五十七人今日起全任易持王驱使，生死相随！”
花魁愣愣的看着跪倒在地忽然恭敬起来的少年，易持王……三姓十一侯……这些都是大殷余孽！这些人竟然胆大到包下了露华阁来会面！她狠狠的打了个寒颤，如果是这样，那自己的性命恐怕不保了吧，除非这个叫云尔的少年肯带她走！花魁也曾在风雨里走过，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跟着这群余孽走未必是坏事，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只要这个少年喜欢自己，就还有一线生机！
花魁跪在那里，外面的大堂忽然寂静无声，好像整个露华阁只剩下二楼上的这四个人。
老人点点头：“易持王……很久没有人叫我了。起来吧小尔。”
老人很满意，少年所代表的三姓十一王就那么承认了他的存在。从此刻起就会有无数的命令被下达，这在宁国军队下幸存的三千多人以及附属的近万人就会以老人为首，成为他的亲军！
超越某些人的亲军！
少年站起来，一片柔软的长袍碰到了花魁的手指，花魁跪在那里颤巍巍的握住长袍给少年掸袍子。少年俯下身来握住花魁白皙如玉的手指：“姐姐真是漂亮又贤惠，小尔该走了可还有些舍不得呢。”
花魁心里一喜，紧张的握着少年修长如竹的手指，眼睛里带着雾气，她透过少年的长袍看见了少年瘦削的锁骨。花魁红艳的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忽然知道自己错了。少年手里薄薄的刀刃割开了她的纱衣和她的心脏，可少年还是笑着贴着她的耳朵说话，好像温存的情人：“舍不得姐姐，姐姐那么漂亮，落到我手里那些粗人那儿真是委屈了姐姐，小尔只好亲自动手啦。”
花魁的尸身安静的躺在露华阁的二楼，她漂亮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只有胭脂撑起一点红润来。从楼下起的大火借着露华阁的好酒一直烧一直烧直到支撑露华阁的巨大的漆柱也倒塌下来。早就包围了露华阁的黑衣人终于从房顶从窗边撤走。
“她死了倒是解脱。”老人的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安慰。
“嗯。”龙彻低声答，“那个云尔……”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是不是？心狠手辣，也比小九要强很多……三姓十一侯……用这个来牵制我么？”老人诡异的扬起一个笑，“龙彻你去吧。”
立在阴影里的单薄的人像墨一样消融，他看了一眼露华阁曾经矗立的地方，那里现在只剩下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