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方丈山2
“如今又到这里啊……”黑影站在一片闪耀的光点里，在草长过膝的荒野里远远看去诡异无比。
“灭了火把罢，我们今夜不上去了。”黑影向着虚空挥手。
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屈身的甲士无声的领了命令下去。
“将军不上去不怕他们跑了么？”一个黑衣蒙面的人低声问。他的声音嘶哑不似人类，甚于野狼。
“你还不回去复命是想我派人送你一程么？”黑衣的将军信手拈起一根野草，白色的带着泥土腥味的草汁沾到了他的手甲上。他身边静立不动的士兵忽然拔出了他的剑，他没有说话，剑却顶在黑衣人的背心。
“将军威胁我么？”黑衣人转过身平推出手去，士兵新发轫的剑忽然化作一滩铁水，他的笑声也桀桀，“这么点人可是不够啊。”
“只不过派人送你一程罢了，你想多了。”将军也不恼。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将军做没把握的事儿，好奇而已。”黑衣人还没有说完就开始变得稀薄透明，空气中传来他桀桀的笑声，“那就不多打扰了。”他的消失好像墨滴融进河水里。
黑衣未披甲的将军冷冷的哼了一声，“你错了，你们都错了。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负手而立，剑眉下的鹰目盯着咫尺所在的小山。
几点篝火忽然跃起，在一片漆黑的大地上仿佛杂乱的星辰。
“这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做教书的夫子了么？”灰袍的男子落下一字，黑子已隐隐成龙势在方寸的棋盘上直欲飞去，他的颌下生了寸长的一把胡子。他把胡子揪在筋节毕现的手里，好像在为白子一方思考棋路——实际上他也是在这么做，这间与南宛最大的花楼隔水相望的简陋小阁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在下棋，一个人肃立陪侍在一旁。
“龙彻，你看谁会赢呢？”灰袍广袖的男子终于放开了自己的胡子，他一手扶着衣袖，一手指着棋盘，眼睛里似有精光。
陪侍的唤作龙彻的男子却是个苍白脸色，纸人一样的立着，他觑了觑棋盘，低声答：“黑子已成龙虎之势，而白子却似散乱在棋盘上，师父，纵使你自己跟自己下棋也不必如此偏待你左右手罢。”
被他唤作师父的男子以一枚白子敲着棋盘：“都是我的左右手，我怎会偏待呢？你同她一样……”
龙彻听到这儿只是笑了笑，“我同她也不一样罢。”
“那师弟也全由着她胡来么？”灰袍的师父不再纠缠这一话题，仍只是关切的问龙彻她的事。
“是，自从她去了那间学堂，师叔每日都是鸡腿好酒，再没管过事儿。她已经将仁义礼智信讲至‘信’字了。”龙彻垂下眼睛，依旧纸人一样立在自己的黑袍子里。
“仁义礼智信？她还要教那帮刺客忠信节义么？”师父不再拿着白玉雕的棋子磕那沉香木的棋盘，自顾自的对弈起来：“哦，对了，那岐南呢？他可有什么异动？”
“他也没有，白日里在房中静坐，后半夜会起来探探小九的房间，在外面守她。”
师父点点头，又落下一枚黑子，黑龙已经活起来，白子眼看就输了：“难为他还记得小九儿后半夜易做噩梦。”他面上不动声色，却将下一枚白子在手里捏的粉碎。纸人一样的龙彻看了一眼化为齑粉的白子，又垂下眼去，他已经习惯了师父这样的喜怒无常，他也知道岐南对于他们来说是什么样的威胁。
两个人静立无言，龙彻已不再关注棋面，他侧首向窗外的花楼看去。南宛最漂亮的姑娘正在里面起舞，可惜隔了层层帐幔看不见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只有一阵接一阵的叫好声。此时的舞娘脚下应该铺满了叮当作响的铜币罢，那些年轻的公子哥想捧红谁的时候还会拿金铢打赏。可龙彻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只有这个花楼是个不错的藏身地这样一种想法，他甚至还在脑海里推算了一遍杀人与躲避的过程。他的脑海里仿佛全是鲜血。
“好了，我们也该去了。人请来了没有？”灰袍的男子落下最后一枚棋子，胜负已定，成败已分。他薄薄的嘴唇已经失去了年轻人的那种红艳，只是勾起来笑着，纵使是自己的左右手也要分个胜负清楚。
龙彻默不作声的跟在他的身后，他鬼使神差的回首看了一眼棋面，他早在前十手就看出了黑子要赢，可自己的师父最后落下的却是一枚白玉雕琢的棋子，难道师父已经懒得替右手下下那枚定胜负的黑子了么？
棋面上，黑子宛如游龙乘势欲飞却再难起身，一枚白子落在它的气上，生生钉死了这条啸天的龙。
“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啊，这个地方叫做方丈山。方丈山对于大殷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地方，每年都会有一队人来，他们趁着清晨的迷雾悄悄的潜进山林，又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偶尔他们会碰上在山间打猎的山民，碰见他们的山民通常都没有命再见到家人，所以那么多年了，除了大殷的极少数人和山间的尸骨，再没有人知道这一队神神秘秘的人来这荒野做什么。”昨夜黑衣的将军如今披了轻甲立在军前，指点着眼前的苍翠给自己的参谋听。
“至今都未有人知道？”参谋问。
黑衣的将军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摇了摇头：“总是有人知道。”
“比如我们？”参谋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他来之前只知道是来抓几个流寇，他以为他就是这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官了，直到他出了军帐看见一个上千人的队伍肃立在他面前，最前方的鸿鸣马上坐着他们的将军。原来是来挖大殷的秘密么？这样的话劳动这上千人才是合适的可能的选择。参谋忽然明白了。
“比如我们？”将军笑了笑，“或许罢。”
“今日我们也不上山去么？”他身边的参谋神色似有担忧，他欲言又止。既然是挖宝藏当然是越快越好，否则被这四周的山贼盗匪知道了，免不得横生枝节。
“不上去，我们今日也不上去。”将军笑着转圜了身形，朝着自己的军帐走去，“无骨，不要担心我们这次的任务，会有人来帮我们完成的。”
被称作无骨的年轻的参谋眉头皱起来，他对于将军的命令无可辩驳。他知道自己跟从的将军从不失手从未失败，他出仕至今从主簿参将一路升到虎牙将军，顺利的如有神助，可他越顺利就越让人害怕他的失败。无骨捏着手里带着露水的剑柄低了低头：“是，将军。”
“嗯，”将军一面应着一面用手里的匕首割了几缕红蓼下来，细长的草茎在将军的手指间穿梭，将军眉头微蹙，唇角带着一点笑意，八字胡一抖一抖，“对了无骨，传令下去把方丈山周围都清一清吧。”
弋无骨再次领命，他带着几个卫士在军营的大帐里摊开了先前斥候绘制的地图。他指着地图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被标成红色的点，低声吩咐下去。卫士悄无声息的散开了，大帐里又只剩下弋无骨一个人，他背了手眯着眼睛看着站在露水和日光里的将军，将军神情专注的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弋无骨猜测那可能是个小兔子——用茅草做成的小兔子。将军一直都很严肃，就算对自己的夫人也很少露出笑容，而此刻他手里拿着一缕草八字胡一翘一翘。将军今年不过三十二岁，从西荒战场归来之后，他的黑发莫名白了一半，皇帝陛下怜悯下属就替他选了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符林的女儿做夫人。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不过三四年了，他们却仍没有孩子。皇帝陛下偶然谈到这件事隐约有再次赐婚的意思，不过将军婉拒了。
弋无骨摇了摇头，将军不是他能看透的，做好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既然将军说了有人会来，那就一定会有人来。既然将军说了有把握就一定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