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方丈山1
“岐南先生,岐南先生。”岐南从冥想中张开眼睛,看见褚赭笑眯眯的捋着自己长长的胡子正对着他。
岐南扶着膝盖起身一礼:“褚先生。”
帝国叛逃的大将军与前朝的国宗宗主之间的见面倒是意外的和谐,宗主请大将军吃鸡腿大将军客气的拒绝,于是大将军的手里被塞进一壶酒。
“是自己酿的粗劣的酒而已,没什么味道,就是辣。等人的时候尤其合适,自己喝着不怎么好喝但是能让自己从心底暖起来的酒,等一个人回来,她回来的时候刚好自己暖起来也能顺便给她点暖意……想起来就让人激动呵!”大将军沉默的盯着啃着鸡腿还摩拳擦掌激动起来的前朝国宗宗主,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以至于宗主就怀疑他忘记了这是七月。岐南握着酒壶的手静了半晌,最终还是灌了一口。火烧一样的感觉从嘴角蔓延到肠胃。
即使是他也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如果在寒风四起雪花大如席的凛冬,喝着自己酿的利口薄酒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回来。她带着整个冬天的寒气推开家门,而自己略带酒气微微温暖刚好适合一个拥抱。
而褚赭是想,这么喝着劣酒暖着总能撑到会做饭的离九回来,到时候就有好吃的了。
也许褚赭满脑子都是流油的鸡腿可大将军也没有反驳他的话,两个人虽然在想着完全不一样的事,却对这个建议都保持着同意的态度。大将军只是喝了几口酒坐在四敞的起风的房里。
“褚先生找在下是有事要说?”岐南在对其他人的时候几乎从不第一个开口说话。他的师弟楚辛说先开口就表明你已经对局势失去了控制,不得不说些东西来弥补你的恐慌感。离九曾经见过岐南和楚辛两个人好像坐禅一样对坐了一天,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内在里两个人都绷成一张硬弓。岐南虽然没有亲口这样说过,但他也默认了这个意思。
只不过岐南现在面对的是前朝的国宗宗主,他曾经统领着上千的少年在皋城设坛为在外征战的姬勿向上天祈祷。这是每个国家的国宗宗主必做的事情,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宗教领袖。可奇怪的是,只要是经过国宗宗主祈祷过的战役总是会打赢,于是褚赭名声大噪。他最出名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秦桑之战后,组织了一千三百人的队伍去秦桑接回了筋疲力尽的殷禧王。在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忙着与落败的殷王室脱离关系的时候,一向只坐在为他建的教宗庙堂里祈祷的祭珏先生却走出来组织了这一千三百人,保存了殷禧王仅剩的一点颜面。
褚赭到底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岐南就不得而知了。他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不如开诚布公来的爽快。
“岐南先生洞若观火。”褚赭笑着啃完了手里的鸡腿,把鸡骨头扔到一旁,“同宁国的大将军见面我这样略显寒酸了,蒙将军不弃。”
“先生客气了,叫在下名字就好。”岐南微微躬身,他对面坐着的祭珏嘴上好像很在乎这个大将军,可却依旧两腿张开坐的豪放。
“岐南先生无论如何也做过宁国的将军,不知道这次来方丈山是为何?总不是简简单单的护送殿下罢。”祭珏花白的眉毛一扬,当初领着一千三百个少年慨然赴死的神情又重现在他脸上,“要知道殿下并不相信你,她只是依赖你。不知道岐南先生用了什么手段迫使殿下带着你?”
“是。离九并不相信我,她只是依赖我。有这点依赖也就够了。”岐南说的很慢声音很低。
“在下此来……”岐南的唇角微扬,低沉的声音也融化进了风里。
褚赭还是那样坐着,瞳孔却急剧收缩,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切割着眼前的男子。倏尔,他又咬了一口自己带来的流油的鸡腿,他的吃相就像皋城里的老乞丐,带着一本满足:“大将军也信有传世之书这样的东西么?大将军可是息仪的弟子啊,身怀纵横天下的秘术,怎么能够相信这些市井谣言呢?殿下大概只是想骗骗你让你陪她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罢,从召陵到这儿来可是要走上好几个月呢,一个人上路很寂寞的。”他大口大口的咬着肉,好像刚才的凌厉只是个意外。
提到某个地名,岐南心里微微一荡,不是落寞却像是嗅到血腥的虎狼,可岐南漆黑的眸子里一点波动也无,依旧是不急不躁的低声回答,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的犹如受教的学生:“也许罢,她确实是怕寂寞的,可她却不必骗我,她说有的东西就必然会有。在下在宁国一住六年也曾风闻耳语,当时只道是它已经湮没在乱世里了。”
“哦?宁王也知道这种东西么?我看他也坐不了这乱世霸主的大位罢,手底下养了一堆什么蠢东西啊,这种市井传说也报给他们君主。我看呐,”老头子摇着头毫不理会自己把眼前的男人也骂进去了,眼前的男人却也只是坐着,“伊何也得像殷幽王一样,没事可做吃点丹药把自己毒死。”他哼哼着,骂了伊何还捎带着殷王。不过殷史里确实说殷帝成一生追求仙术,多信道者术者,后因过量服食有毒的长生丹把自己毒死了。这段历史是宁国开始修殷史之前就记载下的,并不是宁国故意抹黑。
“可大夏大殷皆是草莽英雄从乱世之中裂世而出,夏朝享国六百余年三十四代帝王,殷更是绵延七百年,小九还歪歪扭扭撑到了现在。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大概都会猜想一个草莽得以立朝是上天眷顾,两个大概就是有高人相助了罢?他们不相信他们手底下那群土鳖的本领,可他们自己也是蠢猪!”褚赭说着说着就骂起来,“市井里那群人呢,就编造了一个什么传世之书出来,要是有这样的东西,不早抢疯了,至于这一千年完了还没有一个影子么?”他手里拿着鸡腿好像指点江山的将军,几欲戳到岐南挺立的鼻尖。
覆盖着年轻男人漆黑的眼睛的睫毛动起来,男人微微的笑了:“也许。”他的眉间还是有一种坚毅难以动摇。
褚赭骂完这些嘿然而笑:“老啦老啦,连你们年轻人那种无谓的相信都不能理解了,殿下她,呸,不称她殿下也不叫她陛下了,她是小九儿么,我最聪明伶俐的小九。”
“不知道……她为什么被唤作小九?”岐南差点被老流氓褚赭的口水喷了一脸,可是他毫不在意,剑一样直直劈入鬓角的眉也因为这个问题低垂下来,柔和了许多,“她自己没有说过。”
褚赭歪歪嘴,他盯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他也曾听说过岐南这个男人。他虽然在方丈山一个方寸之地,可他的心从来没有被束缚在这里。他的师兄也常常派人来请他出山——是常常——打着请他出山的名目来告诉他一些世事,请他给出参考的意见。刚开始的那几年,褚赭每每要与来者打个头破血流鸡飞狗跳,后来那个蒙面的使者每次都会给他带一坛他师兄酿的好酒带一只牧云产的上好的烧鸡。于是褚赭就歪在榻上啃着烧鸡喝着刀子一样的烈酒,吐沫横飞不留情面的批评他师兄:“他这么做是想死吗?”“他是嫌死的不够快吗?”“他死也就罢了,他还搭上那么多人”……
来者低低的问他的主意,他就哼哼着说出一两条计策来,未必有效,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喝到他师兄的酒,他就知道那老东西还和他一样好好的活着。
他就是在这样断断续续的消息里,听说宁国得了一个大将军,大将军的名字叫岐南。他是息仪的徒弟,息仪是连褚赭这个老骨头想起来也要打冷战的家伙。大将军很少出征,他只挂了个将军的名头,甚至都不披上他的盔甲。他往往只出现在已经被宁军攻占下的城池里,独自追捕逃跑的贵族、棘手的武士和反叛者的首领。他的剑叫孤辰,据说用起来的时候万方黑暗,只有剑刃上的一点光,是黑夜里唯一的一颗星,它只昭示战争流血和死亡。它是不祥之剑。
可褚赭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时候是在离九的背后,他把自己的气息全力收束,看起来就像一个低眉的温顺的情人——当然是离九的。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欢呼,等离九和自己相见的喜悦褪去,想起这个人来。离九想起他的时候眉眼都流动起来,明艳的像是一朵花:“师叔,看,我还带了别人来。”
褚赭捻着花白的胡子笑着看离九扯着他的袖子,他只是离九说的别人,可他不推拒也不接迎,只是浮出一个笑来恭恭敬敬的屈身下拜:“岐南见过褚先生。”
褚赭知道他,他也应该有这个自信褚赭知道他。褚赭知道殷朝的时候士族见长者见高位都要将自己家族、家族里官位最高的祖先一同报上,既是尊敬高位也是炫耀身份。那时候在万城之城皋城只有最骄傲的年轻人才只简简单单的报上自己的名字,因为他的功绩已前无古人,他的名字就是他的独一无二的名刺。
褚赭那时候是那群骄傲的年轻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如今他已经老了。
可眼前的年轻人却毫无傲气,如静水如止波,好像他只有这一个名字,他没有身份,天地间也只有他一个人。
褚赭不太相信骄傲的堪比野猪——他一直都那么称呼息仪——野猪野猪——的息仪,可以有那么一个谦敬的徒弟。他恨不得甩岐南两个耳光,谁让他是野猪的徒弟。可是他没有下手,他看不透谦敬的岐南,也不太好失了长辈的风度。于是他沉稳的点点头,拍了拍清秀的年轻人瘦削的肩头。
褚赭一直都在观察他,可他好像只有离九。
“哦,这个么……”狡猾的老流氓咬着鸡腿模糊不清,“九儿她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的,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心疼的不得了,就按着云国民间的说法给她一个小名九儿,向冥冥中的糊涂神仙们表示这已经是第九个孩子了,既然收去了她那些并不存在的兄姐,总该让这个小丫头活下来罢。”老头子耸耸肩,“也奇怪,九儿虽然看着孱弱,慢慢却也出落成那么漂亮的姑娘了。至于离么……她自己觉得国破家亡了,就随意取了那么个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放过。其实那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时势使然。如果非要怪罪谁还不如去怪罪虚空里的那些神,他们掌管着星辰四季,他们不在乎人命,他们高兴看见战争看见死亡,鲜血流的越多他们越高兴!……”说着说着老头子忽然气哼哼的,大言不惭的诋毁自己所奉敬的神。
他对面的男人只是恭敬的坐着,脊背像是塞了一把刀剑进去挺的笔直。
连国宗宗主都不信漫天诸神的存在了么?那些蚂蚁一样庸庸碌碌的世人又该向谁去祷告呢?男人的嘴角抿的发白,既然如此,那这世上应该也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了吧?他的眼神也凌厉起来,直欲切断明媚的光中起舞的无形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