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方丈山5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二十多个少年拖长了调子跟着离九咿咿呀呀的读,有几个免不了要摇头晃脑,另一些看见的人就笑起他们来。被嗤笑的少年也很不甘,翻个白眼瞪回去,两拨人就在纱帐外低笑打闹,嘴里还念着莫名其妙的句子。
“不读了不读了!”离九甩了手里的书出来,她手里的书是用南宛出的上好的金鳞纸做的,夕阳下一映就是满目华彩。书上是遒劲的字体,那是褚赭一笔一划撰写的《识字初蒙》。明明都是学过仁义礼智信念过道德经的少年了,离九却又带着他们读这个。少年们心不在焉,离九也有些焦躁。
“九夫子,我们可以回家了么?”一直惦记着家里熬的酱汁要没得吃了的青衫少年说。
离九望了一回天色摇摇头:“还早。”
少年们躁动起来,离九让他们叫她夫子,少年们也不是古板的人,便不很把离九放在心上,只拿她当褚赭那样的夫子对待了。
青衫少年眼睛一骨碌想出一条妙计来:“九夫子不如我们去打几只野鸡来吃罢!”
他周围的少年都拍着巴掌说好,当下便有两个人捋起袖子来跃跃欲试。离九沉吟了半晌,眼睛一亮:“好!来几只大的!”
少年少女们欢呼着出了低矮的书塾,向着翠绿的林间四散。离九找了块空地坐在石头上无所事事。不多时,少年们纷纷跑了回来,带着他们手里肥美的野鸡。苏生把离九吩咐给他的香草都分门别类的摆在离九面前,烧起了一团火。
离九低低的哼着一首小曲儿,手里一柄薄薄的钢刀动作不停。这是苏良用过的手法,将野鸡的内脏清理干净以后埋进香草和各种调味品的灰烬。这些灰烬会将野鸡的油吸收干净,而且在烤久了以后会散发清香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的香灰味儿解腻。离九只看过苏良做过一次,她就能做的同样行云流水。她旁边的青衫少年盯着离九的动作,笨手笨脚的模仿。他在这群少年里是烤野鸡的一把好手,对于吃也很有研究。他能够将薄刀塞在腕下悄无声息的刺杀,却跟不上离九的手法。他也曾练习过所谓的“鹰眼”,是练习刺杀之前的必修课。据说“鹰眼”练习到极致之后,就可以站在高山上如同苍鹰一样俯视大地,连草叶这样的东西都能看得清。练习鹰眼的杀手刺客常常会膜拜苍鹰,把它们称为苍青色的君主,希望它能赐给他们以力量速度和准度。这群少年不曾朝拜过苍鹰,可他们的刺杀手法也到了一个极可怕的程度。青衫少年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寒意,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计算的话,离九可以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杀掉他们!少年手里用来杀鸡的刀子不免有些颤抖:“九夫子,你手法……你好快……”
离九心满意足的将香草灰塞进野鸡满是肥油的腹腔里,在一块手帕上抹了抹手,转过头来:“嗯?吃多了就熟练了……我杀人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快。”
“夫子……”顾旷嬉皮笑脸的凑了上来。
离九撇着嘴往后缩缩,给今天穿了月白色麻布衣的少年让了一块地方出来。不知道自己的师叔是怎么教的,明明是没出过大山的少年嬉笑起来却带着帝都诸侯纨绔子弟的仪态。
“夫子不如讲个故事来听吧,现在这个样子蛮无聊的。”顾旷挠挠头,又露出羞涩的山间少年的本质。
“故事?想听什么故事?”离九歪歪头,“我可是知道很多故事的。”
“那……那……”轮到顾旷提要求的时候他忽然语塞了,他本来也就是随便说说,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蒙着面的来头很大的女人说话,也没想到她随口就答应了,“那就讲一讲……山下的那个男人?”顾旷挠着脑袋,面色通红。
“他啊?”离九摇头,“他的故事我不能说的,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咯,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你有命回来。”
顾旷张口又想说些什么,苏生挤上来:“夫子,既然这个不能说,那不如讲讲开国皇帝殷烈帝?他的军队和他自己都是近千年的传奇啊。”
离九想了想:“好啊,不过正史上说的那些事儿真没什么意思吧?我就讲些野史好了,野史上的东西师叔大概不会讲给你们罢。”
离九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她修长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关于姬骅从一个布衣,徒手起义到一统乱世的故事,想必你们听过很多次。正史上总是说:“吾王闻乱世烽烟,天下悲戚,贫者互食,嬬妇常死于道旁,老者唯悲哭而已。陛下发奋而起,举于临云,至于践祚,一统天下。”这些写史书的人喜欢用隐语,有些话想要说又不敢,这句话里其实藏着一个女人的。那个时候姬骅又是一个坏脾气的,他以暴戾闻名当世,诸侯臣服于他有大半原因是因为他的暴虐。有一次有个诸侯在他的寿宴上喝多了调戏了他的一个夫人,被他当场刺死。其实,他连那是他的夫人都不记得,直到那个女人哭得很大声,把他从宿醉里吵醒了,他觉得吵就把两个人都杀了。他那个时候已经很久不去他的后宫了,也不去看望他的大臣他忠心耿耿的诸侯们进献的美人。所以史官都不敢写他怀念了一生的那个女人,只是隐晦的提到说有个女人曾暴尸荒野。”离九看着那些少年的眼睛都亮起来,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们都没还看过这个繁华的世界,也还没见过多少女人,还期待着为了一个命中注定的女人拼上命,最后悠然的和姑娘同去天涯。
“等到他的哥哥姬承允带着士兵和剑来刺杀他这个暴君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他的江山。他从黄金做的案几上抬起头来,旁边摆满了各式的美酒,美酒把大臣呈上来的奏章都沾湿了。姬骅出身草寇,对酒没有什么审美,只是四处搜刮最烈的酒。那些酒从他的寝宫一直摆到他批改奏折的地方。他的哥哥拿着重剑语气森森,问他临死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他眯着眼睛想了好久:“我记得我还有个傻儿子,不久之前刚被你杀了吧。你杀了他又来杀我,真是我的好哥哥啊。我就那么一个傻儿子,也就你那么一个哥哥。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当个傻傻的小王爷,皇位迟早是你的。可是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呢?我的好哥哥你为了皇位已经迫不及待了么?非要杀掉你的亲侄子?”
姬骅不紧不慢的叫着他哥哥,像是富家子弟里相亲相爱的两个,可他浑浊的眼睛重新点燃了豹子般的光,死死的盯着自己的皇兄,手边是一把闻名天下的利剑——他这一生除了随身的酒,就只剩下了那把剑。他的哥哥忽然退缩了,他害怕那种能把你穿透的目光。他怀疑起自己斥候的忠诚性,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就被姬骅收服了,一直给他传来姬骅身体每况愈下的消息。姬骅此刻看起来和他十年前征伐天下的时候一样狠厉一样强壮,他不由得慢慢后退,让他的死士挡在自己前面:“我杀他也是不得已,你这些年越来越暴虐专横,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把皇位传给他……”
姬承允的话还没有说完,身边忽然起了一阵风,那是忽然发动的姬骅带起的气息。冰凉的剑架在姬承允的脖子上,他的弟弟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你不能杀了我!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打来的天下!你这十几年那么昏庸那么混蛋,那些人都等着你死了好造反!你只有把皇位传给我!只有我才能阻止那些人,才能守护这个天下!”
姬承允没有注意到姬骅持的是双剑,他闻到了周围的血腥味,他才看见姬骅的右手里握着一柄小小的薄薄的剑,剑上滴着他那些死士的血,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我干嘛要把皇位传给你呢,我自己也能上马平定他们!我挥剑就会有人跟从我!他们不过是当初的手下败将,过十年也还是!”
姬承允后悔的想把来给自己报信的那个斥候砍成肉泥,可此刻他的脖子在别人手里。姬承允的瞳孔放大,里面映着绝地反击的君王的脸。
“你早就该死了!你不应该活到现在的!你不是说要陪着那个女人去死么!……”
姬承允疯狂的咆哮,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拔掉狮子的爪牙,每天都把狮子灌得烂醉。他以为到了自己收获的时候,他决心掏出狮子的心脏来,可狮子忽然醒来,没有爪牙却依然凭着蛮力将他打到在地。他的眼里泛起绝望的灰色。
他就要死了。
“说的对啊,”君王忽然笑起来,“这么久了,喝酒都喝得厌烦了,易璟估计都等我等的厌烦了吧。”
君王的长剑从姬承允的脖子上拿开,转身去往自己的王座,他的背影忽然间有些佝偻,有些疲态:“我也该去陪她了……”
他的动作静止在坐在王座上的前一秒,铁锈味的鲜血从他的嘴里在他的腹中涌出来。姬承允一步一步后退,脚下踏出梆梆的声音。他死死的盯着姬骅,提防着狮子临死的反扑。
姬骅跌坐在自己的王位上,连黄金雕刻的龙上都染着丝丝缕缕的他的血。
他薄如刀剑的嘴唇失了血色,苍白一片:“哥哥你这是恨我么?”他穿着绣金的龙袍,带着珠玉的冠冕,坐在黄金宝座上,却再次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少年也说,哥哥你恨我么?
恨我抢走了你喜欢的人,恨我抢走你的一切。
姬骅笑着对自己的哥哥摇摇头:“不用躲那么远啊……我没有力气了,杀不了你了。你过来些,让我这个弟弟好好看看你,看看这个我亲手建立起的国家未来的皇帝!”
姬承允半信半疑,他紧张的盯着姬骅的右手边,那是姬骅的帝王之剑——问渊,可他确实停止了后退。他的弟弟现在看起来像极了垂死的中年人,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发青,连带着整个人像缩了水一样。只有眉目依旧如剑。他看着鲜红的血一股一股的从自己弟弟身体的创口里涌出来,渐渐变暗。他当过一段时间的军医,知道自己刺中了他的动脉,过不了多久,他的弟弟就会死去了。姬承允看着姬骅苍白的眼神,眉目间隐隐透出疼痛和恳求的神色来。恳求自己的哥哥,杀掉自己的哥哥来自己身边。
姬承允忽然想起以前,姬骅小的时候没有现在那么威风,他的力气也很小,只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孩子。每次有好心人给了兄弟俩一些吃的,姬骅吃完自己那一半的时候都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哥哥,不说话,只是带着隐隐的恳求。
姬承允总是把自己的那一半食物再分一半给他。
姬承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踩着姬骅的血走上前来抱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凑到姬骅耳边:“弟弟啊,我的弟弟,当初你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求我把易璟让给你的。我就让给你了,你现在又要说什么呢?”
姬骅动了动脖子,把自己摆的尽量舒服些,他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后事一点一点的交代给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印玺在哪,宫里有谁是可以信任的,哪个大臣必须杀掉,哪个诸侯暗中造势……
姬承允认真的听着这些他已经了如指掌的东西,越听越震惊,到最后几乎要跳起来。他以为他花了十几年时间掏空了姬骅,可姬骅却在更深的地方掌控这一切。
“弟弟啊,你还是这样非要把一切掌握在手里才放心。”他的下巴贴着自己弟弟的头发。
“是啊,哥哥。不这样我怎么睡得着呢?”在他怀里的将死的君王忽然张开了眼睛,他已经四十二岁了,可依旧英俊,只是带着一点久耽酒色的虚弱。姬承允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将死的弟弟,微微叹息。
“不这样我怎么睡的着呢?!”姬承允觉得那是幻觉,即将闭上眼睛永远死去的姬骅忽然神色狰狞,他暴起挥舞一直隐藏在大袖里的左手,左手里握着那柄薄剑!
姬承允踉跄着后退,他捂着自己的右臂上的伤口。姬骅那一剑来势太过凌厉,即使他及时的抽出剑来挥挡却还是被他连剑都砍断。姬骅这一剑几乎砍掉了他的右臂!
那一剑几乎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
“看来我确实要死了呢……”姬骅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漆黑的眼睛盯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姬承允,似乎在可惜自己这一剑没有砍下他的胳膊。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嘴里不断的涌出血,那一剑也用尽了他的生机。他虚弱的笑笑:“这样我才能放心啊。”
大殷的开国皇帝姬骅阖上眼睛死去了,死的时候枕着自己和自己哥哥的鲜血。
姬承允拄着大剑跌坐在地上,旁边散落的是那柄刺客一样神出鬼没的薄剑。姬骅的这一剑来势凶猛,避无可避,却没有取他的性命。姬承允坐在冰凉的地上,闻着满大殿的酒香和血腥味,给自己包扎伤口,做个简单的止血。这样渐渐冷静下来,他才想到姬骅原本就不是要杀了自己,他只是要取自己的一条臂膀,带着这条臂膀去死。他恨姬骅,姬骅也恨他。姬骅是要他永远记住这样失去臂膀的痛苦,要是没有他易璟也不会死。姬承允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只好砍下他的臂膀。如果他有妻子,姬骅也会毫不犹豫的杀掉她来报复自己罢。
姬承允无声的笑笑,目光扫过地上的血剑。姬承允细细看它的花纹才知道,它也应该是问渊,是问渊的子剑。问渊是前朝的遗物,那个时候的君王特别钟爱子母剑,于是铸剑师们就打造了各种各样的子母剑。姬承允知道这把剑是一把旧物,却从没想过它也是一把子母剑。他抬起头来看见王座上横着的母剑,母剑的剑柄出少了一块暗青色的宝石。原来是这样藏在这里啊,姬承允摸着问渊的子剑低笑,永远有后手,永远不原谅,好一把问渊,还真像你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