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坐直了身子望去,只见刹那间两人的剑皆刺进了对方的身体,而南疆武士似是力气比沈晏大了一筹,刺得精准而深,一瞬间鲜血染满比武场,沈晏只剑尖刺到对方,都还不及接着反应,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等一旁的将士上前查看时,早已没了气息。
南疆武士收了剑,跪在一侧,岿然不动。
“比武结束,沈晏,卒!”
将士的声音响彻校武场,玉素甫一行人齐齐下去迎接胜利的武士,而皇帝则愤然起身,看了南康一眼,拂袖而去。
剩下南康坐在当下,派人去安抚沈晏家人,周子桑则呆立片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继而意味深长的看了南康一眼,悲愤交加的带人要去殓沈晏的尸体。
南康站起身,阻止道:“沈将军的遗体本宫已吩咐礼部去殓,本宫和皇上商量了,赐沈将军厚葬,依亲王礼制,沈将军之子袭崇州万户侯,葬礼结束后即携家眷去封地。”
“沈晏已死,你何苦要再为难他的家人?!不过是尸体都不能送还么?他的幼子不过十三,对你而言已再并无威胁,非要如此急切要贬至他乡,赶尽杀绝么?!”周子桑双眼已红,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南康悲愤至极,不知为何南康要如此赶尽杀绝。
“丞相说笑了,皇帝和本宫也是体恤沈将军家中孤儿寡母是以有如此丰厚的安抚,怎能说是赶尽杀绝。本宫想丞相此时悲痛不已,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回府好好休息,节哀顺变吧。”
南康话音刚落,不再给周子桑反应时间,四面侍卫涌进来,挡住了周子桑的视线,而另一拨则快速的将躺在地上的沈晏抬了出去。
“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你莫要伤了大襄士兵们的心!”周子桑深沉的看了南康一眼,转身愤然离去。
“胜负有命,感谢殿下有如此容忍之量!”
南康看着向自己诚恳的行礼的玉素甫一行人,竟感到一阵好笑。
要她莫伤了士兵们的心么?她咧嘴笑了笑,道:“生死有命,全怪沈晏技不如人,输了也无话可说。本宫已命人葬了沈晏,他的尸体……使臣大人不必带回国示众了吧?”
“殿下放心,”玉素甫又是俯身一礼道:“沈将军于贵国是英雄,我们从不侮辱英雄。感谢殿下的宽宏,回国我们必将禀报王上,我们两国之间的往来,一切好谈。”
“如此甚好。”
目送玉素甫一行人远去,南康匆匆在画屏的搀扶下去了校武场后院偏侧废弃的厢房,沈晏被摆在破旧的床榻中间,面色血色,呼吸全无,胸口的血已经被纱布止住泛着暗红的色泽。
她叹了口气,此时看着沈晏不过也只是普通人,全没有往日里沈将军呼风唤雨的气魄,只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没了气息。
“送走吧,处理的干净点。”
“是。”
隐卫十三不知何时出现,领了南康的吩咐便带着一群人包了沈晏的尸体,趁着四下无人时,从后门出去了。
“殿下,真的不用把这件事情告诉驸马么?”看着南康呆立在破旧的厢房中半晌没有反应,画屏小心问道。
“告诉他什么?沈晏已于今日死在校武场,一切已成定局。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若再有半点不妥,本宫不仅杀了沈晏全族,你们这些人也脱不了干系,给我闭紧了嘴巴!”
南康冰冷的语气让画屏跪倒在地:“奴婢知错,再不多嘴。”
她瞄了一眼跪倒在地这个侍奉了自己多年的侍女,冷哼了一声离开了。
于尘世而言沈晏不过是已死之人,她不想再生任何变故,否则今日这一切,她所承受的这些非难和质疑,都有何意义。
走出沉闷尽是灰尘的厢房,南康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空荡荡的校武场,内心一片迷茫。周子桑的脸一再出现在她眼前,周子桑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嫁给他就是个错误。似乎无论她怎样让步,都无法讨好他,饶了舒琰也是,今日放过沈晏也是。他似乎认定了她华南康就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于是无论她做什么,有理也罢,无理也罢,他愿意相信这只是出于她一贯视人命为蝼蚁的傲慢。这样的无奈让她长久的累积在心中,终于渐渐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她甚至……不敢再回丞相府,因为她根本无法预料周子桑会怎样伤害她。
然而又不得不回去。
当马车嗒嗒的经过东大街,一路到达权贵云集的最高府邸时,枣红的骏马似是不安的打了喷嚏。
马车随之稍微摇晃了一下,南康抓紧靠垫,深呼吸一口气,被画屏搀扶着下了车。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件事情,把周子桑摆平了才能真正的结束。
四下里寂静无声,雪花仍旧只是悄无声息的飘,北风安寂,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南康无奈的脚步,像是声声叹息。她一路往里走去,路过书房却早已人影不在,于是她只能抱着侥幸的心接着去了卧房,而到了卧房门边,画屏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南康呼出了一口气——卧房中周子桑一贯的用度器皿已经不在,房里好似从未有过第二人居住的痕迹。这样的结局……也只是意料之中罢。
她问房中伺候的银烛:“驸马去了哪儿?”
银烛答道:“今儿回来已经搬去客房了。”
南康立在当下,这结果,其实并不让她惊奇。她与周子桑成亲三年,周子桑就背着自己意愿与她同床共枕了三年,或许早就忍够了她,如今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她坐在桌边,来回摩挲着桌子上她惯用的竹雕荷叶式杯,突出的荷叶茎已经因她经常地摩挲而光滑莹润。
这是周子桑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周子桑入朝之前在家中酷爱竹雕,北郁周家长子周子桑的竹雕杯远近闻名,每出一件,凡杯底刻有“北山梓筠”字样的竹雕杯,必定遭到哄抢。
那日她朝中归来,因为士子殿试之事与朝臣争论一番,怒火难压,侍女们心惊胆战,供奉茶水时不慎摔了她常捧在手里的青玉杯,正巧被刚要进门的周子桑瞧见。
本以为她又要发火,谁知她盯着地上的碎片瞧了半晌,竟然双眼渐红,大声撵走了厅中伺候的奴仆,一个人捂住脸,小声的啜泣,瘦削单薄的肩膀微抖。
那是周子桑第一次见到南康流露出无助和柔弱。他愣在当下,看着厅中平日里威严尊贵让人不敢直视的长公主,此刻却如普通的二八少女一般因为委屈和伤心而哭泣,她那想发泄却又拼命压抑的哭声,让他心生怜惜。
士子殿试一事他前所未有的与她持有相同想法,大襄立国至今,最需要经国济世之才,而非只懂愚忠的奴才,南康素来有惜才之心,这点他无比清楚,也无比赞同,但朝中资历高深的权臣却执意不愿放宽殿试范围,坚持考经典经著,迂腐而毫无新意。
同在朝堂,有时他很能体会南康的无奈和艰难。因此那一刻,他毫不犹豫转身去书房,取了自己离开北郁时做的最后一个竹雕杯,赠与了南康。
那样的竹雕杯送到南康的手上,虽不及弥补失去母亲最珍贵遗物的遗憾,对她也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北山梓筠。梓筠。”南康轻柔地摩挲着手中的荷叶式杯,想起那日周子桑蹲在地上,把这个杯子递给她时轻柔而阳光的笑意,无法自拔。
她与他之间注定是错的。她是君,他是臣,君臣和谐相处已属不易,怎能奢望君臣之间竟然可以有夫妻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