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是无法挽回,那她情愿输个彻底,情愿让自己彻底死心。她不想再这般做鱼肉任人宰割,她总是那样在乎他,紧张他,于是总要让步,她让够了也不想再让,她总是被动的接受宣判,如今也想主动一回。
奴仆们连同画屏、银烛等人都被她赶了出去,四周寂静无人,她站起身,越过一片雪海梅园,手里还攥着竹雕杯,一路找到了周子桑住的客房。
周子桑仍是捧着一卷书,南康推门进去,恍然间意识到自从周子桑从南郁来到帝都,似乎再也没有碰过竹雕。想来,为了能在朝堂有所作为,他也牺牲了很多。
周子桑见南康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不知殿下此时来所谓何事。”
南康被周子桑的一句“殿下”问住,她本来势汹汹,做好了前所未有的架势,只想把话说清楚,而如今周子桑的一句话,竟让她无言以对。她愣了半晌,索性狠下心道:“我只问你,为何搬出卧房。”
周子桑答:“我想我和殿下这段时间不适合住在一起,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才好。”
他说着这句话,表情是她当年迷恋的柔和笑意,此时却只让南康感到彻骨的冰冷。她站在那里看了周子桑片刻,渐渐感到怒意丛生。他们之间一旦出现问题,他从不主动寻求解决之道,除了对她表达自己的怒意之外,就只有这样的消极抵抗,两个人之间的长久,若只靠一个人的努力,能维系多久?她也是人,也有感到疲惫的时候,不是么?
她立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骄傲、高洁、儒雅、温和,可是这一切优秀的表象于她而言,不过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是无法打破的坚硬外壳,阻挡着她向他靠近,这一场姻亲爱恋中,一直都只有她在唱自己的独角戏,而她的丈夫,不过一直在远观罢了。
她悲切的笑了两声,又问:“我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境地,可笑之极……我再问你,你已料定沈晏之死与我有关?”
周子桑同样报以笑声:“以沈晏的功夫,如何能轻易死在别人刀下,你我同在校武场,那一场比试若不是沈晏最后突然力不可支,怎能让南疆得胜?比武之前你执意要见沈晏一面,我当时不知所谓何事,现下全明白了。殿下心系天下,个人性命于您而言,可能确实无关紧要罢。”
“如此说来,你是恨我杀了沈晏?”
“沈晏如何是您杀的呢?他明明是死在了南疆武士的刀下,连圣上都瞧的一清二楚。”
南康深吸一口气,周子桑说的确实不错,沈晏命丧之时,望着她的何止周子桑一人,她的胞弟也同样用难以言说的愤恨表情在看她。她感到深切的悲哀,慢慢退了几步,声音几近哽咽的问道:“那你说,若沈晏不死,我们要如何?沈晏若不死!你待要如何?!”
周子桑看着南康萎顿的神色,道:“便再打一场又如何!难道我大襄果真没有这样的实力与之一战吗!”
“哈哈哈……”南康看着周子桑慷慨激昂的脸,气愤之极笑出声来:“有实力吗?可笑啊,难道你真以为沈晏的一场胜利就能代表我大襄的彻底崛起?当然,若要硬碰硬我们不见得输了南疆,可赢了之后呢?子桑,你告诉我,若倾尽了所有,赢了战争又如何?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刚想喘息又再度妻离子散的痛苦和颠沛流离么?漫山遍野的稻田又重陷荒芜无人耕种么?接下来呢?饥荒?瘟疫?我们还有百姓再去经受这些么?”
周子桑皱起眉头,愤然道:“可若是永无止尽的让步,永远不会换来长久的平和!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今日遂了他们的心愿,谁敢保证明日他们不变本加厉?我们要让步到什么时候?如今贸易、纳贡、和亲,你全要答应么?不还是盘剥百姓,如此穷苦的煎熬于家破人亡相比又能好多少!”
“这就是贫弱的悲哀,子桑,你看,弱者永远被人凌辱。大襄经历天翻地覆的动荡到如今才历两位君王,百姓们再经不起战乱了——我们甚至根本没有那么多壮丁,我们需要等待,如果一时的隐忍能换来数十年的休养生息,那么我认为这笔交易是划算的!至少那时我们国富兵强,我们有财力锻造更好的武器,最起码,会多一些将士们能平安回家,舍了沈将军一人的性命,换千万将士的性命,我认为值得!并且,沈将军也如此认为!”
“你是说……你是说……”周子桑不可置信的看着南康,后退了两步。
“没错,一切都是沈晏自愿。”
“竟是这样……”周子桑不可置信,又不甘心的问:“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一定要沈晏送命!”
南康摇了摇头:“手刃南疆世子是事实,无法逃脱。”
周子桑似是支撑不住,慢慢退到一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南康看他悲痛万分,本想一次说个清楚,却也狠不下心,只道:“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沈晏之死全是他自己的因果,我让他举家迁出帝都,也是为了让他族人远离伤心之地罢了。朱门酒肉臭,这看似繁华实则残酷到食人血肉的帝都有何值得留念?不如去了吧,还自由些。”
都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南康平静的语气道出来却异常悲凉,他皱着眉头悲痛道:“我自踏入朝堂,这些觉悟便还是有的,人命于政治不过蝼蚁,我参不透的是,经世治国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法子?若政治清明,君臣一心,百姓怡然合乐,如何还会有冤假错案、人命罔顾?为何万事你总想着以血腥的手段解决?”
“文能安邦,武则定国。子桑,大襄至今才第二位君王,正是定国向安邦转变的时刻,有些事情需要武力解决是很正常的事情。朝中这两年不正在招纳贤才?你所说的清明政治,还需等上一等,现下,正是清理重建的时候。”
南康一席话毕,周子桑陷入沉默。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世间最温暖的理想,他生在世族大家,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必然见过不少,然而让她感到珍贵的是,即使经过这些蝇营狗苟、龌龊不堪,他却仍能像出淤泥的莲中君子,翩然皎洁。这样的男人只让她仰视,她是凡人,别人冒犯她一分,她必十倍偿还,她在多年的仇怨计较中早就被那些阴暗同化,不似他,仿若神灵一般慈悲的俯视众生,面带笑意。
她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渐渐面无表情的周子桑,突然觉得甚是无趣。而她手中的竹雕杯已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杯口零落的缺了一角,寂寥的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