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沉默间,有侍女递上来一纸信笺,说是黎山送过来的,南康打开信笺,落款处鲜红醒目的“舒琰”二字让她彻底皱紧眉头。
“黎山那边捎信来说,舒小姐要见您一面,否则一心求死。”画屏在她耳边说明了情况,南康捏着手中零星几个字的信笺,面上冷笑,心中却重如千斤。
她把信笺丢给画屏让她处理掉,看了看跪在地上半晌的平邑,让她起身来,说道:“生在帝王家是无可选择的事情,然而人的命运却不一定无法改变,端看你敢不敢和舍得不舍得——你真舍得这一身皇室血脉?”
“臣妹这些年在后宫中孑然独立,能遇到自己的心上人已是上天的眷顾。臣妹不愿意再属意他人,若实在无法,也怨不得别人,只有舍了自己的性命,以成全臣妹对他的忠贞。”
“这倒不必。”南康摇了摇头:“你道南疆到底要的到底是什么?血统再高贵的公主,也要待字闺中才是,那些个已嫁为人妇的可不能再考虑了——话已至此,全靠你自己把握,本宫也不便多说,本宫还有事,你先回宫去吧,当心时辰晚了宫门落锁,回不去才是麻烦呢。”
南康一席话说完,平邑已经泪盈满眶,她整个人微微颤抖了,平静了半晌才勉强说:“谢谢……谢谢阿姐成全。”
南康心中叹息,这声“阿姐”她多少年没再听过,如今再听到感慨万千:“不用谢我,下面如何打算全靠你自己领会,我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后万事都要靠你自己承担了。”
她轻轻拍了两下平邑的肩膀,目送着她离去。
“准备车马,我要去黎山。”
午日昏沉的日光中,周府金色挂满翠兰流苏的马车哒哒从后门驶出,而紧跟着出来的,便是丞相的藏青马车。
周子桑正在书房和陆学奕商量松江治水事宜的时候,便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宣他进宫。
一路急急忙忙到了议政殿,却发现四下无人,只有皇帝一人坐在上座,周子桑立在殿中央,日光折射中仿佛能看到四处灰尘上下飞舞。
“急着把丞相大人传来,是有一份奏章想丞相大人过目。”
内侍全被皇帝遣了出去,周子桑只得自己走到座前接过皇帝手中的奏章,展开翻阅。只见上面写着“长公主连年把持朝政,刚愎自用,以权谋私,肆意妄为,无视祖制,有谋权篡位之嫌”等字,再浏览下去,便是请清君侧,皇上亲政,总揽大权,到最后言辞激烈到要处死南康,以儆后世效尤。
周子桑看完奏章,被奏章上无中生有的言辞气笑了,更让他感到好笑的是皇帝竟然因为这样一篇华而不实的奏章特意宣他进宫,于是说:“红颜祸国是老生常谈了,长公主行事如何皇上再清楚不过,何须再问他人意见?”
“论长公主行事如何,朕又怎会比丞相大人这位枕边人更清楚呢?”年轻的皇帝坐在宝座上,神态不明,语气戏谑。
周子桑诧异于皇帝的语气,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手中的奏章,奏章中洋洋洒洒千言字,虽没有具体指出南康有违法乱纪之处,然字字切中皇帝心中的要害,全是大忌,而他听皇帝的口气,明显是被这篇奏章打动,起了疑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皇帝对臣下起了疑心,那么臣下的命运便只有坎坷不堪了,他入朝为官这几年,冷眼看着南康处理朝政,虽有时候手段难免血腥狠辣,但总体而言全是从大襄江山大局考虑,每一项举措都贴切实际而不浮夸,不得不承认,南康确实是治国理政的良才,只可惜,生为女儿之身罢了。
南康听政这些年,虽政令百出,却全是以皇帝名义,所做作为也全从皇帝角度考虑,可以说是呕心沥血,然而今日,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为自己同胞的弟弟造就了如此帝国又能如何?竟挡不住别人的几句诱惑和怂恿。他渐渐感到悲哀,为南康感到悲哀,众人皆以为她高高在上无法仰视,然而真的站到了她身边才知道,这位子她坐的如此艰辛,一刻不留神便有可能粉身碎骨。然而她冒着这么大的险,究竟是为了谁?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却食了所有的苦果。
“长公主这些年做了哪些事情,皇上心中定比臣要清楚,臣无话可说。臣唯一可说的是,皇上也看到,与臣成婚这三年,长公主几乎已淡出了朝政,若说她有谋权篡位之嫌,恐怕连皇上您自己都无法苟同吧。”
皇帝见周子桑跪倒在地,赶紧笑着迎了下来:“姐夫言重了,朕不过是叫姐夫来闲聊两句,哪里至于行如此大礼,快起身!”
周子桑仍是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长公主幼年承蒙先帝厚爱,性子确实有些骄纵,然在朝政上却从来呕心沥血,为的不过是皇上亲政时接手的不再是破败的河山,这一点臣清晰地看在心里,皇上比臣看的更明白。其实,这两年长公主的身子渐渐不支,前些日子她也曾和臣提过,自己身子不好,而皇上也到了年岁,终究是该您亲政的。”
“哦?阿姐真这样说?”皇帝挑起了眉,似是不太相信,语气中却有淡淡的惊喜。
周子桑低下头去,语气更加诚恳:“确有其事,只是长公主摄政这么多年,完全抽身还需要循序渐进,否则容易多生事端。”
皇帝俯下身去用力把周子桑拉了起来,满面笑容道:“姐夫可别再跪着了,若要使阿姐知道姐夫在朕这里受了这般礼遇,不知要如何大动肝火。”
“长公主虽骄纵,心中却知君臣,断不会无理取闹的。”周子桑站起身,却只觉得背后发凉。
得到皇帝的准许走出议政殿已是黄昏,周子桑站在殿外,只觉得恍若隔世。
今日一番辩解不知成效如何,但皇帝既然已对南康起了疑心,想必很难再打消。他做了丞相这几年,虽然对一切龌龊和肮脏都有了心理准备,也都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然这种骨肉间淡薄的亲情仍让他觉得寒心至极。这世上若连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人都无法信任,那到底要靠什么支撑自己走以后那些未知的路?他现在只觉得南康是那么坚强,坚强到让人心底发疼。
回到周府暮色已黑,周子桑乏力的走进前厅却空无一人,站了一会儿才有侍女来报,周父周母从北郁上来,如今和南康一起在饭厅,等着他一起用饭。他打起精神进了饭厅,饭桌围绕着坐了周父周母,正在逗弄小桃子,而南康也坐在一侧面带微笑,一旁侍候着的侍女们见他进来,连忙出去传饭。
一家人很久没有团聚,周子桑看着与周父周母说笑的南康,一时间不忍心打破这种氛围,只有沉默着用饭,不时回答两句周父周母的问话,以及小桃子的撒娇。
“今日小桃子就跟着我们老两口,来前听闻你们小夫妻忙,时时不能团聚,今儿个我看子桑回来的还算早,可趁着机会聚一聚吧。”周母爱怜的抚摸着小桃子,一副不舍的样子,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周子桑愣神半晌,不知原来自己和南康分居的消息竟已传到了父母的耳中,刚想开口,又被南康抢先:“子桑近日朝中事务繁忙,每日里总是夜半而归,我又身子不大好,他怕扰了我的睡眠才在书房将就,说起来,都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望父母大人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