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照旧在给南康讲一天所学见闻,周子桑走到窗边就听到:“今天先生说仓廪实才知礼节,又说舍生取义,说温饱固然重要,然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关键要看人如何取舍。我问先生到底如何取舍,可先生却并不实实在在的回答,那婶婶说到底该如何呢?”
“你先生现在就教你这个了么?”
“没有,我只是听先生和别人说起,所以很疑惑。”
“那小桃子竟然全都懂先生说的,简直难得了。至于温饱和礼义到底如何取舍么,婶婶问桃子,如果有一天桃子一个人在外面,很饿很饿,有个人过来给了桃子一碗饭,但是不准用筷箸只能用手抓着吃,你吃吗?”
“唔……”桃子犹豫半天道:“真的很饿的话……还是会吃啊……”
“那如果那个人说,就这一碗饭了,桃子要想先吃的话,就要先把婶婶杀死,你还吃么?”
南康问完,桃子激动地回答:“那肯定不能吃!桃子饿死也不吃!”
“你看,”南康似乎被小桃子的反应逗到,周子桑只听她轻声的笑了:“这就是温饱和礼义如何取舍的答案了,做人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心地善良——我们平时说一心向善,只因为秉着善良行走于世间比较简单易行,其实管好自己,就已经能给你周围的人减少很多麻烦了。人最重要的其实是有底线,比如你饥荒的时候为了一碗饭,只要不讲究礼节就能吃饱那自然是将礼节抛弃,可若为了这一碗饭要去结束别人的生命,那么你就要考虑这么做是否触到了自己的底线,明白了吗?”
“那就是说威胁到别人生命的时候,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了吗?”
“也不尽然,其实你要觉得自己的生命贵重于任何人的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别人无权干涉呀。”
周子桑听南康这么回答,咳嗽了两声,才进房间:“可别教小孩子人不为己的一套,她年纪还小,理解偏差了容易学坏。”
南康抬头看到周子桑一身灰色常服进来,冲着桃子眨眼:“快看,老学究来了。”
桃子一抬头,叫道:“学究叔叔!”
周子桑黑着一张脸:“……”
娘俩挤眉弄眼一阵子,当周子桑是空气,于是周子桑开始赶桃子,桃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扁着嘴巴跟着嬷嬷离开了。
“今日身子如何?”周子桑仍旧坐在老位子上,习惯性的拿起自己的茶杯,杯中不意外的已经泡好了他一贯喝的茶。
南康看着桃子走了,人的兴致也去了一半,只半躺在榻上懒懒道:“今日比昨日又强些——没什么大事,不必劳烦天天来探视了。”
“唔,”周子桑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南康一听他答应,整个人横眉竖目,然而周子桑也不给她反应,于是她只好默默堵着气歪过头去看窗外的月光。
“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商量。”周子桑沉思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但南康只是沉默并不理会,他只好继续说:“自从你摄政以来,总是有一些闲言碎语——这个想必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毕竟女主摄政还是头一回,有些糊涂的人说些闲话也是正常。不过这段时间流言蜚语渐渐比以前多起来,这几日我看到几份奏章,内容虽然不实,但总喜欢给人扣些莫须有的帽子,读来十分可气。我想着,你这些日子也并不理会朝政了,且皇帝年纪也到了,万事都能自己处理的很好,你身子又不利索,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干脆归还大政?你若主动退出,朝堂上下必是一片赞颂,若是迟迟握着大权不松手,等到最后皇帝自己提出,岂不是你们姐弟两边都闹得难堪?”
南康回过头来,仔仔细细盯着周子桑看了半晌,道:“我竟没想到你会跟我提这样的话,其实跟闲言碎语无关,怕是因为皇帝对我起了疑心吧?”
周子桑看南康略带嘲讽的表情,想到南康对皇帝一心一意,如今却要遭猜忌并且被架空,不免心中难过,安慰道:“此事确实是为你身子考虑,大臣们总上这样的奏章,皇上也不能一直压着不理会,与其让他与大臣对峙,何不趁此相互成全?你也能好生将养,皇上也能彻底放手管理朝政,朝中诸事繁杂,于你而言不过继续损耗心力,无甚益处,为何不放手?”
南康冷哼道:“放手?难道我还没放手么?自从嫁给你,朝中的事情我插手了多少?不过关于皇帝疑我这件事,你不必再掩饰了,我在宫中这么多年,看的最多的便是人心的微妙,他是皇帝,要守好自己的江山,对谁都该有所忌讳,这是应当的。”
“那么你打算让皇帝亲政么?”
“有何不可?”
南康挑眉看了一眼周子桑,周子桑见她并不反对,欣喜的问:“答应了?”
“答应了?归还大政是那么容易的事么?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以为那么容易脱身?”南康手指规律的敲击着,这些年她把持着朝政,提拔了好些人,也贬黜了好些人,她是很多人的恩人,也是更多人的仇人。报恩者永远不会比复仇的多,她清楚地知道她虽然站在大襄的巅峰,但脚下却有很多食人的猛兽,若她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就算不会粉身碎骨,也有可能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所以归还大政这件事,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事实上她自从嫁给周子桑就已经在表明自己有退出朝堂的打算了,她只是需要准备的时间,好在现在,她已准备的差不多。三年,足够她从朝中撤出自己的大部分势力,唯一让她感到伤心的是,她的这些动作皇帝未必不清楚,却仍旧只是这样疑她,她教了他许多治国和做皇帝的道理,如今他却先用在了她的身上,不免一阵酸楚和心寒。如今周子桑恐怕是看不下去她在朝中为难的模样,所以才提出让她退出朝堂,南康瞄了一眼周子桑,道:“你跟我提出来,怕不是只有一个想法这么简单吧?”
周子桑对于南康的心念电转感到十分赞赏,与南康这种注重实际绝不拖沓玩花样的聪明人沟通是件很畅快的事,尤其是南康这种一点可以切中要害的人,于是他爽快地回答:“是,事实上我已经有了计划——我希望你现在能归还大政,因为你在朝堂的地位已经影响到了皇帝对于政事的判断,本来他是可以和你一样优秀的,但是很多时候因为顾虑到你,或者出于猜忌,反而让他行事有了偏差,所以我认为你退出并不是一件坏事。等皇上亲政了,我再继续为你把持一二,过段时间稳定之后,我便同你回北郁,养好你的身子才是要紧。”
南康睁大眼睛看着一脸严肃的周子桑,其实他提的关于因为她所以皇帝行事才有所偏差一事她前些日子也想到了,她没想到的是,周子桑也愿意同她一起退出朝堂,甚至愿意带她回北郁老家。她眨着眼睛看着周子桑,这辈子从来都是她为了别人考虑、努力、周旋,从来没有谁是真正的记着她该如何、又需要什么,而周子桑竟然可以为了她能好好养身体放弃一朝丞相这样的高官厚禄,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顿了顿,装作很随意的说:“既然你都有这么周详的计划了,我无话可说,随你吧。”
周子桑一听南康松口答应了,整个人蓦地站起来,看了南康半晌,眼中漾出一抹深邃的笑意,道:“如此甚好,你还有伤在身,要好好将养。”说罢,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南康的伤口处摩挲了一下,南康见周子桑少有的笑颜,整个人愣在当下,不知何时,脸上突然觉得一片温热,南康双眼睁圆,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她这是……这是不经意的被强吻了?
可等到反应过来,罪魁祸首已经不在,南康摸着自己温热余存的脸颊,眨巴眨巴双眼,心底涌出一股蜜糖般的甜意。没想到不过答应归政就能令得周子桑如此,早知道……她早点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