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仔细细的瞧了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里南康突然慌起来,她原本想周子桑或许会对她发脾气,只要她耐心的哄一哄就会好了,可没想到周子桑也没有责备她,只是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发呆。
南康想了片刻,起身坐到周子桑身边,轻轻地推了一下他,说:“怎么了?还在生气么?”
周子桑见南康前所未有的主动来迁就他,无力地笑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是无奈——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不过是希望你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都这样难。前些日子御医同我说了好些你的情况,你自己约莫也该有点了解,这病,旁边的人瞧着再怎样紧张也是无用——首先你要自己当心,可你……总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可教我怎么办呢?”
南康见周子桑眼中满满的全是无力和悲伤,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无意中狠狠地伤到了他,她刚想说什么,周子桑又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日成亲大典上,我记得礼官曾祝祷我们携手到白头,恩爱两不离,可谁曾想,这竟是世间最难实现的奢望?南康,你道,若你先走了,我会如何呢……要不,我同你一起去了吧?”
南康一时心惊胆颤,她看着周子桑迷茫悲伤的脸,忍不住前倾身子抱住了他,有滚滚的热泪慢慢滑落到周子桑的颈项中,过了半晌,他听她轻声的哽咽:“休要说这些胡话,我自好好保重就是了。”
“好,你要记住今天你自己说的话,也记住我说的话。”
周子桑的话像一把利剑直直刺到南康的心底,他要她记得他今日说的话,无非是想让她时刻记得,她若敢让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他便会同她一起共赴黄泉!
两个人无声的依偎了半晌,周子桑才道:“对了,慎王已经离开了,你知道么?”
南康唰的坐起身,一脸惊诧:“什么?!”话刚问出口,她便想到早间慎王的话,一时心中凄然。
慎王这一走,竟然连道别都没有。
从此他们可能就再不相见,甚至最后天人永隔,真是好狠的心……不,不对,慎王说还要接着再找云逸的,那么他一时半晌还要在帝都活动,十三还在跟着他,只要不跟丢,她就还是知道慎王的下落……
想到这里,她抿着嘴唇看着周子桑,这个决定,是时候要同他商量了。
南康斟酌了说辞,小心翼翼的望着周子桑近来因劳碌和伤神而渐渐瘦削的脸庞,问:“那么堂兄是何打算,你知道么?”
周子桑回:“知道,他欲再继续打听云逸的下落,依我看,慎王有至死方休的意思。”
“堂兄虽外表温顺,实则是个顶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人或事,一般都很难改变。我想了想,眼下若继续让他逗留在帝都,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不如……不如我们帮他一把,可好?”
周子桑斜眼望着她:“你是说,要放过云逸么?”
南康嗫喏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一次遇到这种让她如此两难的境地,慎王和周子桑,两个人仿佛站在天秤的两端,让她无法取舍。如果放了云逸,对于周子桑来说将会是多大的伤害?可如果不放过云逸,慎王又该怎么办?
她的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子桑见她踟蹰着迟迟不说话,便知道南康心中是在纠结云逸的事情,果然慎王在她心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罢,若是换在以前,她怎么舍得让自己受这样的委屈?
周子桑叹了一口气,罢了,南康为难的模样让他不忍心,他只好说:“要我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没有料到周子桑竟然主动提出放过云逸,南康睁大眼睛问:“何事?”
“别的无关紧要,只一点,往后你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身子,时时刻刻想着要活下去。”
“只、只有这个要求么?”
“嗯。”
南康眨了眨眼看着周子桑,突然俯身趴到了他的怀里。她哽咽了半晌,抽噎这答应道:“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
周子桑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南康的心中无数心念电转,她想过无数个周子桑可能提出的要求,比如让她去皇帝那里通融一下放出周母,然而她千思百想,没有想到周子桑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
生平第一次有人将自己爱若生命。
这种感觉……温暖到心底,又带着丝丝心酸和难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本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在遇到周子桑的那一刻,在嫁给周子桑的那一天,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这个梦就会实现了,然而周子桑的冷漠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从内到外凉了彻底,让她明白梦幻和现实的差距。
于是她慢慢学会放下,学会一个人闲看落花,学会一个人漫步中庭自得其乐,可后来这人竟渐渐偎上来,这个人说爱她,于是死寂的心再度复燃。
然而命运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就在她准备要同他一路走下去的时候,却被人告知,她已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这样看似简单而寻常的愿望,她却再也没有能力陪他实现。现在呢,现在这个男人几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用尽自己所有的智慧,用尽自己毕生的隐忍,不求她长命百岁,也不求她身体康健,只求她能够善待自己。
是啊,回首过去,她几时真的善待自己过?
儿时为了母亲与胞弟,她早早地学会了与人明争暗斗,整日钻研如何替母亲巩固地位,如何保全父皇的宠爱;后来她掌权治国,经常因为看奏章彻夜不眠,为了扳倒跋扈的权臣夜不能寐,耗尽心力谋划,终于让胞弟将皇位切切实实的坐稳。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的身子就已经因为自己不知珍惜而彻底垮了,那一夜冰湖中的水可真是冷啊……让她此时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其实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她活不长久了吧?
其实她是无所谓的,她造了这些杀孽总有要偿还的一天,只是……只是她舍不得周子桑同她一起受苦。
她躲在周子桑的怀里,热泪满眶,过了半晌,平复了情绪,平复了声音,她才闷闷的说:“以后我一定当心保养自己的身子,你莫要再担心了。”
“嗯,只要你肯自己保养,让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说完,周子桑心中一阵酸楚,因不知她的“以后”到底还剩多久。
“那、那么,我就想法子将云逸救出来了么?”南康顿了顿,才抬眼巴巴的问道。
“嗯,”周子桑低头看着眼圈通红的南康,怜爱的抚摸着她微微发干发丝,温声道:“我今日在宫中听说,皇上过几日怕是要将云逸放出来——说是该查的都查的清楚了,过些日子就要处斩。”
“哦?”南康从周子桑怀里坐起来,思虑了片刻道:“若真的放回大牢中,倒是方便去救她了呢。”
“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过问了,”周子桑道:“由我来处理吧,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就是了。”
“不,”南康坚定地看着周子桑,说服他放过云逸已经是很过分的要求,她怎么忍心让周子桑亲手放掉杀害桃子的凶手。那样可爱的孩子,在她身边也养了三年,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这样的事情还是由她来背负吧,她身上的孽债这样多,根本不在乎再多这一件,“这件事由我来出面解决,你就不要再插手了——你放心,我身边还是有人的,我会保重好自己。”
周子桑默然。
南康重新趴回他的怀里,如一只安静的猫留恋的蹭蹭他,不再说话。
他知道南康是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所以在尽力安抚他,于是心中更加愧疚。
他不过是吃准了南康一贯舍不得自己为难的心思,故意将她诱导进来而已,其实是他在设圈套,她乖乖的跟着他跳下来之后却还因为自己心中的愧疚而安慰他。
周子桑无奈的闭上了眼,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都是煎熬,他只盼着早些结束。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周子桑想到突然离去的平邑,又问:“九公主去的如此匆忙,可有说是否还要再回来?”
“没说,”南康闷闷的回答:“可她的东西都还在这里,早晚要回来收拾的吧。”
“这几日瞧着你们姐妹两个人在一起融洽的样子,真教人怀念……”
“怀念什么,你又没有……”
南康突然闭口,他怎么会没有姐妹?不过他的妹妹被送去和亲了而已。
周子桑低头望着她,惨淡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笑里,有怀念,有失落,有自责。南康实在是不忍心,她心念一转,舒琰也走的这样久了,或许可以回宁了么?
与丞相夫妇此时的安静不同,章府里一片严肃寂静。
章绍回来之后没有见到平邑,整个人的脸冰着,直到平邑回来也没有好转。这次章绍不是一个人回来,他的身边竟然多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亲昵的给章绍挽袖子,端茶倒水,让下人们面面相觑。
这姑娘说是章绍在边疆征战时救回的孤女,如今章绍带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让她打理整个章府。
一时间章府的气氛微妙起来。
这个叫玲珑的姑娘,生的俊俏,为人活泼,最重要的是,将军第一次领一个姑娘进家门,而刚一进来,就将整个章府交由她掌管,那么……公主呢——竟成了这姑娘的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