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大襄王朝真正的变天原来是始于这样一个静谧而平常的夜晚,周子桑走后,皇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回味了半晌,低低笑出声来。
真是有意思。
其实他并不能确定慎王真的已经到了帝都,他的人在封地紧密的把守,得到的消息是,慎王不慎染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出府,而恰巧在周府周围监视的探子又来报前日周府进了一位打扮低调、不露面相却看似华贵的客人。
这怎能不教他起疑心?
于是他便去周府一探究竟,再对周子桑施加压力,果然就得到了真相。
慎王真是胆大包天啊,竟把圣旨视为无物,那么皇帝的权威在他眼里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了吧。以前他总觉得阿姐做事太过狠辣,尤其对于下手要杀的人,从来都是斩草除根、绝不留一个活口,他经常想,真的有必要这样么?人命就朕如草芥一般分毫不值?现在看来,阿姐的做法无疑是对的,人性复杂,谁也无法保证什么,就比如今日的慎王,当初明明对天发誓再不踏进帝都半步,而今又如何?不还是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周府?
同理看来,当初的沈晏,竟是杀的不错的。
他细细品味着前些年南康的所作所为,又回想今日周子桑的话,觉得与这样聪明而果断的人共事简直是人生最爽快的事,他的眼中不禁流出赞赏的光,继而又惋惜的叹了口气,无论多优秀的人才,最终还是不能为他所用。
不同于朝堂的暗潮汹涌,自从周母被关进大牢之后,周府竟渐渐变得祥和起来。
南康身子弱,现在对于奴才们的事情自然是懒得管了,全都由银烛和画屏两个丫头帮衬着管家打理,这两个丫头是打小就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们处理,如今管一个周府自然显得游刃有余。
而平邑,也在周府住了下来,无所事事的时候就陪南康聊聊天,说说话,南康若休息睡了,她便同银烛画屏混在一起,不时的给她们帮点忙。
这日下午,外面大雪无声的下着,南康的卧房里燃了暖暖的银炭,平邑便过来与她话一些家常,府中无事,银烛和画屏两个丫头也坐在下面一旁,手里摆弄着针线,而身后的炭火盆上,还拢着几个地瓜,渐渐地飘出香味来。
平邑瞧着两个丫头绣帕子,不时的还指导两句,南康笑道:“你平日在章府里很是无聊么?怎的这些丫头们做的事情也如此熟悉起来了?”
平邑尴尬的笑了笑,回答:“平日就是无聊的很,章绍他常年不在家,偌大的章府就我自己住着,闲来无事,只好和丫头奴才们作伴,看得多了以是都懂一些。”
“唔,”平邑的回答稀松平常,南康也未起疑心,又接着问:“你自嫁过去,我也没有时间管你,你与章绍,处的如何?”
“自然是好的,”南康问起章绍,平邑又尴尬的笑了笑:“阿姐自然是知道的,我与章绍两情相悦,所以婚后他待我极好,只是他常年不在身边,我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无聊——当然,这些在我嫁给他的时候就预料到的,所以我也不怪谁,我在府中呆了许久,想想一个人实在没意思,而帝都中我与其他皇姐皇妹又不甚交好,就阿姐你……所以我来看看阿姐,阿姐不嫌我烦的慌吧?”
南康笑了:“这有什么嫌的,我正好一个人也是无聊得紧,你来我们也好做个伴,你若觉得府中实在无事可做,就在我这里住到章绍回来也是可以的。”
平邑听了开心的笑道:“好的,那我先谢谢阿姐。”
说了会儿话,南康便感到一阵困乏,回内室休息了。
平邑则坐在外间,同银烛和画屏一起,做起了针线。
宫中熟悉那一段过往的人谁能想到,如今南康和平邑竟能如此安详和谐的作伴。
那一年长公主掉进冰冷的湖中时,宫中几乎大乱,先帝怒气盛天,几乎要将整个华康宫的人杀了个遍,因无论性子、行事作风都似与先帝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的长公主,是先帝和先后最宠爱的、唯一的嫡女。
宫里的御医几乎全部集中在华康宫,先帝罢朝两日一直镇守在华康宫大殿中,并且放话出来,若长公主救不活,所有御医都跟着陪葬,宫中所有价值连城的药材如流水一般进了华康宫,被煎成药剂不断送入长公主体内,终于在第三日凌晨,昏迷两日的长公主才转醒。
先帝如此重视此次长公主落水,时候被查到的凶手自然没有好下场。
当年还是静贵妃的季书桦本来也是恩宠正盛,然而却被查出谋害长公主之后一朝被关进了冷宫,后来神智渐渐不清,竟落了个极其落魄的下场,最后在先帝驾崩后,随着先帝殉葬了。
而她留下的唯一的女儿,先帝的第九女,平邑公主,自从静贵妃被关进冷宫开始,也过上了无异于冷宫的生活。
因她的亲生母亲曾经谋害的对象如今还是炙手可热,宫中最是世态炎凉之地,一朝不得宠,便有千万人来踩,而平邑,之所以还能顺利的长大,一是因为她多少还是先帝的亲生女儿,是大襄的公主,另一则,大概就是因为先帝去后,掌权的长公主并没有特别针对她,而是当她不存在。
当平邑知道自己被选为和亲的对象将要嫁去南疆的时候,她的心中并不是对南康一丝怨恨都没有的。
宫中这么多位公主,为何独独她的命运如此悲惨?自小母亲沉迷于争宠逐利对她几乎是不闻不问,偶有关怀也不过是为了希望利用她来博得先皇的关注,而她的父皇只更是不必说,一个长公主已经夺去了他所有的关注,他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其他的女儿?
母妃疯魔以后,她便一个人独自居住在母亲留下的清冷寂静的寝宫,宫女们对她冷眼相待,只有从小抚养她的嬷嬷尽心服侍。
她原本以为她的人生悲惨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然而就在她心如死水,一心笃定准备如此清冷的老死宫中时,却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那日她百无聊赖的在湖边静静的坐着,凉凉的风从脸上拂过,一阵寒意,不知坐了多久的她正想起身回去的时候,却发觉双腿已经发麻,还未站起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落到湖里,而四下无人,自小无人关怀的平邑早已忘了遇到危险的时候该如何求助,她的惊呼死死的卡在喉咙中,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靠近湖面的时候,她突然闭上了双眼。
其实……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她的人生本就和死了没有什么不同,如今不过提前离开了而已,或许下一世她能够投胎到一个温暖的家族,那里她有父母的疼爱,有兄弟姐妹的关怀,或许还可以遇上一个心仪的男子,有一个自己的家……
不不!她其实可以不必再生为女儿身,她可以做个男儿,若那样,她的命运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即使家中遭遇不幸,也可凭借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来!
正当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的腰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接住,天旋地转间,仿佛她的人生都在眼前重新演了一遍,最终,这剧情停留在一张刀刻般的脸上。
那张脸刚毅坚忍,一双深邃的眸子中有深刻的平静和悲悯,她着了魔一般的盯着那双眸子看了良久,似是过了漫长的一生,才被那人醇厚的声音打断:“人生苦短须尽欢,姑娘有何看不开竟如此轻生?”
那声音似是远山敲响的钟声,扶风踏浪而来,清澈悠远,让人醍醐灌顶。
她慌忙挣开那男子的双手,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我并不是要自寻短见,我只是……”
“姑娘不必向我解释,我们不过萍水相逢。”那男子望着她轻轻扬起了嘴角,平一抬眼看去,却不知为何他上扬的嘴角里却带着一丝悲伤和愤懑。“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哎——”没料到那人竟如此急着离去,平邑急急的叫住他:“还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妾身必当拜谢。”
“举手之劳,你若真想谢我,以后自己珍重就是了。”
说罢那男子便匆匆离去,而平邑,情急之下往前一抓,竟在不经意间留下了那男子腰间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翠绿,以竹枝为框,底部镂空雕着山石,通透而精致。
她拿着那块玉端详了很久,才笑着收入怀中。
后来她托侍女去打听才得知,这是新任的骠骑大将军章绍随身携带的玉佩,今日丢了,正四处找呢。
得知是章绍后,她静如死水的心,第一次有了涟漪。
骠骑大将军章绍的名号是世人皆知的,沈晏死后,接替沈晏之人兵部呼声最高的便是章绍,因他出身武家名门,自小熟读兵法,战场上战无不克,至今几乎没有战败的记录,人称常胜将军。更难得的是,如此骁勇善战之人,却不似一般武人粗鲁冲动,他自幼饱读诗书,运筹帷幄、千钧一发之际仍旧可以在军帐中谈笑自如,其胸襟气度,令人叹服。
而就是这么一位一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男子,竟然亲手救了她。
她该拿什么报答?一个冲动的想法跳入她的脑海,她想到了“以身相许”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