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桑被说的悻悻然,只好答应了一声上朝去了。
时是隆冬,日光虽盛却依然阻挡不了深深的寒意,周子桑走在红墙绿瓦之间,心不在焉。
今日上朝也似乎并没听到什么,他只是一个人愣愣得站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第一次发现朝堂对于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吸引力。
青轿晃晃荡荡一路进了周府,不同于往日的门可罗雀,今日门口竟然车水马龙起来。
明黄顶的骄子留在门边,跟着车马行李,长相稍异的奴仆们里里外外卸运着行李忙的热火朝天,竟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他立在那里瞧着半晌,心中突突跳着。可又觉得不可能。
自从南康被皇帝褫夺封号之后,周府便鲜少有人再来拜访,因皇帝对于周府的态度已然如此明晰,即使他周子桑是当朝丞相又如何?他虽满腹才华,可说到底也是凭着南康的地位才能如此迅速的攀上这个位置,多少有吃软饭的嫌疑,现在皇帝冷了南康,他这个凭借关系裙带上来的丞相,又能够维持多久?
人心转圜,世态炎凉,他全都能理解,可如今这长相迥异的外族奴仆们,若不是她回来,又会是谁?
他正立在门前思索,管家便远远的迎了出来,见了周子桑微微行了礼,正色道:“少爷回来了,府里今儿个有贵客驾临,都等着您呢。”
周子桑自觉眉骨一跳,不再问话,直直跟着他进去了。
绕过抄手游廊和照壁,正厅之中已经是哭声一片,周子桑心下一抽,登时瞧去,一位一身异族打扮的少妇,正与周母两个人哭做一团——不是远去和亲的舒琰却又是谁?!
他惊喜的向一旁看去,果然南康捧着一杯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显然已经不耐烦的看着母女两个哭了好一会儿了。
他急急走过去,开口问道:“小琰怎的有机会回来?也不提早同我们说一声,我和你嫂嫂好去接你呢。”
周子桑一开口,舒琰便转了身来,扑在周子桑的怀里又是一阵痛哭。
她走不过几月,想是在南疆也不过是刚立足,现下回来竟然已经完全褪去了当日离开时的青涩懵懂之感,俨然一国的王妃,即使哭的如此难过也还维持这基本的身段和姿态,再略略伤感了两回便被侍女们扶着坐回了位子上。
周子桑见状即刻要拉着周母向她行君臣之礼被舒琰及时拦住,道:“母亲和哥哥休要折煞小琰,我这次不过是回宁,这里是我的娘家,自然是按着家里的规矩来了,再者,如今我嫁到了那样的地方,你们还这样做什么,没得白白让我伤心么!”
周母一时百感交集,哭了这半晌才说的出话来:“是了,是了,能回来看看是好事,何故引得各自伤心落泪,你父亲在北郁老家没能上来,你这次停留多久?不知还能不能见得到你?”
舒琰拿了锦帕抹掉眼泪,心酸道:“父亲年事已高,就不要他再舟车劳顿了,我这次回来怕是也留不了多久,大王不日可能就要派人来催我回去,说到这次能够回宁,真是要谢谢嫂嫂替我向圣上要了这份恩赐。”
周母诧异的看向一旁百无聊赖玩着茶杯的南康,眼中神情复杂,南康听闻提到自己,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前些日子瞧着九丫头,说起她嫁出去都没回宁,才顺带想起的你,毕竟今年也嫁出去两位公主了,岂有一个回,一个不回的道理呢?”
周母释然暗自松了口气,而周子桑则暗自握了握手,她越是这么说,周母便越是有理由自我欺骗罢了。
小琰出嫁同九公主怎能同日而语?九公主是天家嫡亲的公主,况夫家仍在帝都,回宁不过是来回小小一个帝都而已,而小琰呢?那是和亲,是国嫁,此番路途遥远,单是走到南疆便要个把月,这么快便又回宁,如此舟车劳顿,若不是皇帝宠极的公主,或者是南疆王宠极了王妃,谁愿意费这样的力气?不知南康是怎样才要到的这样的旨意,怕是连传旨都要八百里加急吧。
他心中百感交集,想好好的谢一谢南康却碍于众人在眼前又不好表示,只能按压下心中的感激,等到晚间休息再说。
周母哭完之后四处吩咐人去安排南疆王妃的住处,南康问舒琰是否先去宫中问安,舒琰说已经去了宫中,皇帝说舒琰既然是周家人,便回周家住即可,不用拘在宫中不得自由,便放了她回来。
舒琰施施然走上来特意给南康行了一礼:“这次能够回来看看,多亏了嫂嫂在圣上面前的辛苦。”
南康很不耐烦她这样拘礼,自己也懒得回应,加之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坐在这里听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已经感到头痛难忍,心中烦闷,此刻也没说什么,就略略点了点头,被银烛和画屏搀扶着回去了。
趁着众人整理行囊,安排住所一干事宜之时,恰好周子桑和舒琰无事,两个人便坐在厅中聊了起来。
问起舒琰在南疆如何,她倒也很释怀,原来她到了南疆之后,短短月余的相处之中竟然恋上了南疆王,南疆王对她也是极其宠爱,然而南疆王妃妾众多,她一时心中烦闷异常,恰巧帝都来了旨意,说是按照习俗该请她回宁,她便回了南疆王,带着丫头们回来散散心。
周子桑惊讶于舒琰的际遇,惊讶了半晌才问:“那么,那位南疆王如何?对你可好?”
舒琰笑道:“他很好,他自幼有我们大襄文儒师傅教导,因此并不像普通南疆人那样空有一身野蛮的力气,看着倒很斯文儒雅,甚守礼节,对我们大襄也很了解,所以我同他也很聊得来,竟没有嫁去异族的孤独之感。他对我也很好,好到我从不知道竟然还有人可以这样对我,有一次我发了一次小脾气,以为他要将我如何,谁知他竟然只是自己暗暗气闷了半晌,竟然都舍不得重语说我一句,原来遇到真正喜爱自己的人是这样的感觉。我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只是……”
看着舒琰皱起愁眉,周子桑问:“只是如何?”
“只是,他的妃妾太多了啊,我到现在……恐怕都还认不完全呢,他是南疆之王,即使考虑我的心情不能雨露均沾,可也不能做的太过分,何况这之中很多重臣之女,他也不得不敷衍,因此……即使我们是夫妻,可也总觉得中间隔了万水千山,人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罢了。”
周子桑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君恩本凉薄,他既能够如此对你,你也不要太过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罢,毕竟他也无能为力。”
“是啊,”舒琰惨淡的笑了笑,她的眉间微微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戾色,随即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我前些日子被自己蒙蔽,竟看不清这些道理,还同他大大的闹了一场,我来之前,我们才不欢而散呢,不知他怎样想。”
说完,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周子桑看着自己这位妹妹,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惆怅,安慰的是她远嫁去那样的蛮夷之地竟然还有这样的际遇,能遇上如此对待自己的人,实属不幸中的万幸了,惆怅的是她始终还是离家千里之外,如今这个南疆王一心一意系在她身上,自然对她百般宠爱和包容,可君恩难测,若有什么万一,他们远水救不了近火,一切只能凭她自己的造化了。
舒琰像是看出了周子桑心中的顾虑,对着他笑道:“我知道哥哥你心中在担心什么,其实道理我都懂的,哥哥放宽心吧,妹妹再无能,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周子桑看着表情坚定带着一丝自傲的舒琰,想起以前南康对舒琰的评价,说她才是这世上最攻心计最坚韧之人,那时他并不相信一向柔弱不堪的妹妹是这样的人,今日再看,南康果然说的没错,他放心的点了点头。
过了半晌舒琰又问:“这段时间家里如何?我瞧着母亲与嫂嫂还是不对付呢,嫂嫂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周子桑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母亲与你嫂嫂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她们的心结是一开始就结下的,哪有那样容易解开,且近来你嫂嫂的身子也不太爽快,你闲来无事陪着母亲就是了,若是想找你嫂嫂说话也可以,但请你念在她是病弱之人,不要多计较她的态度——刚才她也不是有心冷待你,她只是久病,精神实在是不济罢了。”
舒琰从未见过周子桑如此无力的样子,诧异道:“嫂嫂的病很严重么?宫中御医大把,瞧了难道也没有说法么?”
“无妨,你也不要再问了,这几日你在府中,就好好散散心,往日的旧事已经过去,都不要再提,重要的是以后的日子过好了,也便罢了。”
说罢,一群人进来传房间已经收拾好,要舒琰先去安顿下来,舒琰瞧着周子桑欲言又止,便知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但一时又不好开口再问,只好随着侍女们先去了。
周子桑回了卧房换下朝服往前来,走了一圈没找到南康,兜兜转转半晌,在书房中看到了她,脸上盖着话本子,人却已经沉沉的睡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丝丝凉风吹进来,周子桑进去握住她发白的双手,一阵冰凉,他皱眉叱责旁边立着的侍女:“怎的不把门窗关紧?若公主着了凉,你们谁的命够抵?!”
南康不经意往一边歪了一下,话本子“帕拉”一声掉在了地下,她大梦初醒般睁开迷蒙的双眼,瞧了瞧跪在地上瑟缩着的侍女,拍了拍周子桑的肩道:“不要怪罪她,是我嫌屋子里闷得慌,才让她漏了个门缝透气的。”说罢虚手扶起那个侍女道:“没你的事了,去吧。”
那侍女一溜烟跑开了。
周子桑则皱着眉看着南康,叹了口气,最近她总说闷得慌,卧房的内室已经不在里面睡了,总是留宿在外间,现在房子若关紧了门,她便总有气闷之感,身子竟已经衰弱到了这个地步。
他紧紧的伸手去握了南康的手,来回搓了半晌,直至搓的发热了,才将她拉起来:“今儿个小琰回来,母亲不知道怎样布置午膳呢,我猜定有许多好吃的,我们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