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中庭,却已经不再飘洒,这时候院子中虽然寒冷,空气却异常的清新,且日光盈盈的照着,晒在身上也还算舒服。
慎王示意沈晏先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走到南康身边,见她眯着眼睛虚无的望着前方,身无长物,便知道周子桑可能是去给她拿手炉脚炉去了。
“小逸这个孩子我在身边养了整整六年,”慎王站在南康身边,开口慢慢的诉说,南康身子震了一下却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里来回悠悠的荡着,慎王的声音像是翻山越岭而来,带着水气和氤氲,仿佛陈年旧事在眼前一幕幕演过,她听他说:“我在青楼遇到的她,”说到青楼,慎王羞赧的笑了笑,继续道:“这个孩子犯了一点错,被一群人拎到后院拳打脚踢,我正好站在楼上闲来无事望着后院发呆,就瞧见了。她与一般的孩子不同,不哭不闹,任由这群人打骂,鲜血满地了都不吭一声,我瞧着不忍,便下去将她救了过来,这孩子的眼神真是有魔力啊,如水一般深邃而宁静,好似一副药,让人看了就能立刻安静下来。”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先后,我带她回王府,一开始就是想等她长大之后,作为自己的一把剑,来帝都替我复仇的。”
说道这里,慎王又笑了笑:“说实话,阿康,那时候我是真恨你啊,明明我是清白的,你却仍旧不念我们之间的情分将我贬至蛮荒,我的母亲去世我都不能守在身边,甚至不能给她一个体面地葬礼——我有多恨?我那时候只有想着恨你才能入眠,才能食而下咽,我这家破人亡的仇,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找你报了。于是我教那个孩子读书、抚琴、写字、作画,我按着先后所有的喜好和特点来教那个孩子,甚至连她说话的语气、走路的体态都务必要模仿的一模一样。她很乖,只要是我的话她必听,所有的任务都完成的丝毫不差,每日里还能伴着我四处走动,日子久了,竟像是生在了自己身上一样,难舍难分。”
“我犹豫过要不要真的将她送进帝都,正在踟蹰的时候,传来沈晏比武被人杀死的消息,那孩子躲在屋子里哭了整整一晚上,我才知道,她是沈晏的女儿。你道,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呢?我那时鬼迷了心窍,觉得这就是上天的旨意,让我不得不将她送进帝都去报仇,报我的仇,也报她的仇。”
慎王一声长长的叹息,南康侧边的狐裘往一旁斜了斜,他伸过手来替她拢了拢,才继续道:“谁曾想到呢,甫一进帝都她就被你扣了下来,我想,大概是她的神情举止太像先后,被你瞧见了,以你玲珑的心思,又怎么能不怀疑呢?那时我便后悔了,我心中既感激你,又害怕你。我感激你将她截下来,没有送进后宫,这样我还有挽回的机会,我又害怕你一时恼怒,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她杀了。”
“于是我便计划着要进帝都把小逸救出来,可计划还未成形,便又得知她已经先了一步,用计杀死了周大人唯一的小侄女。我总是赶不上,总是晚了一步,命运弄人,教人无可奈何至极。”
慎王的一番话说的南康低低的笑了出来,她眯着眼随着来回摇晃的摇椅看着湛蓝的天空,冷声道:“堂兄说这些,是为了让我对云逸起恻隐之心,好尽心救她么?”
“不,”慎王绕个弯走到南康面前,他的脸盖住了湛蓝的天,逆光中南康瞧不清慎王的表情,只听到他说:“我说这些不过是想你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已,由我一手造成的,小逸不过是做了我手中的剑而已,只有杀了我,才是真正为他的小侄女报仇,也只有杀了我,才能彻底了结这些恩怨,而小逸,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奢望,我只希望你能放过她。”
南康抬起一只手捂住刺眼的光,才看清慎王赴死而坚毅的表情:“堂兄说的很是,然而我也说过,堂兄既然把云逸送进了帝都,就该考虑到所有的后果。如今你们谁也不能怪,也不要说什么命运弄人——都是你们自己种下的因,自然由你们自己尝这个果。我知道今日沈晏是在激我,你放心,云逸我既应承了你么,必定将她救下来,我只希望你们能够信守自己的承诺,我不想再看到帝都血流成河。”
慎王逆着日光笑了,他退后三步,郑重其事的给南康行了一个大礼,才转身离开。
不远处花圃的转角处,周子桑手里捧着几个手炉,望着不远处的湖水,静默。
南康和慎王的情意,始终是他无法插手的领域,他摩挲着手里的手炉,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东西都在她身边安置好,便坐在一旁,陪着她默不作声的看着天光。
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刻,只两个人伴着,一句话不说,静静的享受。
南康来回摇晃了一会儿,安心的闭上了双眼。她这一生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比的安全和温暖,就算自己彻底睡去,也不必担心暗杀、毒害,她沐浴在阳光下,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样,都会有周子桑守在一旁。
柔和的日光,湛蓝的天空,晶莹泛着光的湖水,摇椅上安逸躺着的姑娘,一旁静静微笑坐着的杏衣公子,成了一幅画,镌在南康的记忆中,一念永恒。
以后的日子,回想起今天,也会感到幸福吧。
夜里南康只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周子桑则躺在一旁,静静的拍着她的背。
异常的清醒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南康让周子桑不要起来,自己则去了外间。
外间的火盆还没有息,因怕南康会出来,所以一直都是燃到天明,倒也温暖的很,周子桑也不担心她着凉,知道只圈着她只怕她更难受,也就放她出去了。
南康在外间无聊的烤了会儿火,便把十三叫了下来,轻声问:“云逸那边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替她的人安顿好了么?”
十三见南康声音放轻,知道是周子桑在里间休息,于是也小声回答:“回殿下,人是已经找好了,但今日才吃了药,运出来恐怕还要再休整两日,她的身份我们已经调查过,并没有家人了,所以也不用料理身后之事。”
“如此甚好,”南康哈了口气,端起小几上银烛刚端进来的茶喝了一口,说:“计划提前把,让那个人休整几天,七日之后你们就去牢中把云逸换出来,至于这个死囚,也别等到行刑了,就直接喂点药,让她体面地去了吧,好歹留个全尸,算是我们对她的报答。”
十三不解的问:“殿下,为何要提前?云逸是重犯,到时候若皇上起了疑心,要验尸的话,恐怕会有纰漏。”
“嗯,你说的很对,”南康端起热热的茶杯在手心摩挲了半晌,不知想了多久,终于累了,将茶杯放回小几上。
“那就一把火把尸体烧了,让皇帝无据可查。”
南康的话伴随着茶盏放到桌子上清脆的声音,让十三听的不甚真切,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烧了……烧了刑部大牢?”
南康回头看了眼十三:“烧她那一间就好,及时救火也不至于能烧掉整个大牢吧?这样都省的你们给那个人喂药了呢。”
似乎很久没见过长公主如此淡然却冷漠到骨子里的表情,十三在心底打了个寒颤,恭敬的低头道:“属下遵命。”
“那去吧。”
隐卫瞬间消失,南康恍惚的坐在那里,有隔世之感。是啊,她似乎也很久没有这样潦草的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了,她以前……她以前总是漫不经心的去结束别人的人生,直到现在她自己的人生快要结束,她才明白这种恐惧和怨恨。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一辈子到白头的,各人有命,不过各自挣扎罢了。
她在外间踌躇了一会儿,干脆就和衣在外间的榻上睡了。
半夜周子桑出来,见南康和衣而卧,不禁眉头紧皱,他叹了口气,从内室将被子抱出来,给南康盖了严严实实,也俯过身来抱着她,沉沉睡去。
晨间起来便觉昏昏沉沉,南康迷迷糊糊的坐在榻上,周子桑替她换了衣裳,她却低着头过了半晌,轻声道:“还有十二日。”
“什么还有十二日?”周子桑一开口心下便已经了然,距离云逸处斩还有十二日。
两个人相顾无言,南康难受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身上只是无力。
这几日她咳嗽的更加厉害,凡咳必带血丝,胸中闷闷的呼吸总是不畅,这也是为什么她现在总愿意睡在外间的原因——内室实在是气闷。
早起漱了口喝了几口水,却不是为何全被吐了出来,因没有吃什么东西,呕的全是酸水,她眼眶通红,气喘吁吁,一手死命的抓住周子桑的衣袖,指节发白。
周子桑在一旁看着心中不胜酸楚,他轻轻地给南康拍了拍背,让她顺了气,又让人重新端来茶水漱了口,小厨房端来的是面和小菜。
他皱着眉让人去换清粥,南康恹恹的在他怀里道:“不必换了,今儿个没胃口,不吃也罢。”
“怎么能不吃?你每日里还要吃药,若是不吃饭,拿什么去消化那药?多少吃点吧,我让她们端点清粥来,清清爽爽的不油腻,再配点这个有滋有味的小菜,不是挺好的么?”
南康为难的看了一眼周子桑,只好勉强答应。
伺候着南康吃了饭,又把南康扶上榻,周子桑却迟迟不走,南康疑惑的看着他:“都这个时辰了,今儿个不用上朝么?”
“不去也行,我做了这几年丞相了,总也能休几天假,在家里陪陪你吧。”
“为何要特特的请假陪我,”南康皱了眉:“说的好像我没几天好活了似的,你这样看在我眼前,让我不自在,心里不免烦闷,你还是去上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