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震惊的抬起头,望着南康,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你……你说的什么?”
南康扬着脸奇怪道:“是啊,怎么?难道……你们认识?”
云逸快速的别过脸去,南康余光中瞧着她,眼眶发红泛着泪光,竟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和委屈,半晌,云逸抽噎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还会活着啊……”
南康挑眉:“沈将军可是我大襄的英雄,难道你很希望他去死么?”
云逸愤恨的转过头来,一双通红的目盯着南康,恨声道:“你不用再试探!对,我就是希望他已经死了,不然、不然我这些年所承受的苦难都是为了什么!不然我造下的这些罪孽又拿什么理由来为自己辩白!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活着,死了的人、难道不应该彻底长眠地下么?!”
云逸悲愤的指控让南康心中一顿。
巷子里的那段路走得漫长而艰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做出这样的决定,深夜来探望这个杀害桃子的凶手。
对于云逸,她的感情很复杂。她知道这场恩怨情仇中,其实云逸也不过是一个受害者,作为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却见不得光,始终被自己的父亲藏在边远蛮荒不被承认;年幼便遭逢父离母亡,流落青楼受尽虐待,好不容易被慎王看中脱离了苦海,却没想到又变成了别人复仇的工具,而最后,当她满怀着仇恨想要为父雪恨的时候,竟然发现,这恨原来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父亲的怜爱?慎王的垂青?这两个人现在之所以这样拼了命的救她,愧疚和疼惜到底哪个占了上风谁又敢断定?
真作假时假亦真,到这个时候,她哪里还分得清楚。
她不过糊涂的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可能还是糊涂的死,不知为谁而生,不知因谁而生。
从这一点来说,她同云逸是一样的人。
到现在这个地步,周子桑对她到底是愧疚和怜惜多一些,还是欢喜和疼爱多一些,她也早已分不清楚。
南康突然觉得再如此刺激云逸已经没了意义,心中也没了快感,她本想着虽然救了云逸,可也不能让她好过,必然要让她知道一些残酷的真相,带着绝望和愧疚度过余生,可现在却明白,这个姑娘自打生下来就没真正的快乐过,何须别人再如此报复?
她悠长的叹了口气,顿觉疲惫涌上心头,刚才想要报复的不甘的心也淡了下去,便道:“沈将军此番回来,也就是一个心愿,希望能够救你出去,为此他愿意以命抵命——想想其实你也算幸运的很,竞得这世上如此出色的两个男人想为你抵命。”
云逸听了抬起头冷笑道:“以命抵命?救我出去?当初把我藏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怕别人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如今为何又如此大张旗鼓的来救?权当我死了罢了!”
“这可由不得你,”南康皱着眉头低下身来瞧着云逸:“我既然已经应承了沈将军救你出去,就一定要救你,至于你们父女之间的恩怨,我不想管,也不能管,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哪怕出去之后你立刻抹脖子去了,也与我无关,但在这牢里,你就必须好好地活着,哪怕只撑着一口气!”
“呵呵呵……”云逸低低的笑了起来:“说到底,我不过仍旧只是工具,只是砝码罢了,你们……什么时候能把我当做一回人?”
“是人是鬼全在你怎么对自己,指望别人把你当人么?”南康冷哼一声,转身踏出了牢狱。
牢狱的门还没有关好,便有另一个狱卒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不顾刚才那位狱卒的喝斥,一边嚷嚷着要将闯进来的人锁起来,一边就去抽腰间的链条。
南康冷冷的瞧了来人一眼,那狱卒正好对上南康的视线,不由打了个寒颤,嘴硬道:“怎么!莫说你一个妇人,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要守规矩!”
说罢,十三挡在南康面前,亮出了那块冰冷的玉牌。
那狱卒恍惚中瞧了玉牌半晌,啪的跪倒在地,匍匐不起。
南康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在十三的回护下,绕过跪着的二人,远去了。
拐角处正要出去,又听里面那个狱卒朗声叩谢:“将军之事,多谢殿下大恩,我等做牛做马,感激不尽!”
南康回头瞧着远处明灭的灯光下虔诚的跪在那里的狱卒,心中一阵不快,这沈晏,到底还是暴露了!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言谢不必,只望你们以后更加谨慎仔细些。”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门外大雪满地,整个天牢被铺上了一层雪白之色,暗夜中竟也耀眼夺目,画屏和银烛两个人来回跺着双脚,嘴中不停的呵出白气,到了空气中又瞬间凝结,两个人的头和眉毛均已雪白。
两个人看到南康出来,都急忙忙的过来搀住她,感受到她们手上冰冷的寒意,南康轻斥道:“傻孩子,这么冷的天为何不去车里等着?”
上车之前转头望去,身后的十三已经消失在苍茫雪白的夜色中。
而狱中跪着的两个狱卒,直到马车走远才颤巍巍的站起身,之前的狱卒问后来的那位:“马兄,你怎的知道刚才那个是长公主?你说的那个话啥意思?”
被称作“马兄”的狱卒回:“这世上能用那枚玉牌的女子,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至于后来那句话,你不必多问,也不许说出去,否则,当心殿下摘了你的脑袋!”
“马兄”说的那狱卒瑟缩了一下,他奇怪的嘟囔了两句,跑过去查看了云逸的情况,见她安然无恙的靠在角落里,才跑回来一把搂住“马兄”的肩膀,二人去外面喝酒去了。
回到周府已经是夜半时分,南康轻声咳嗽着进了卧房,却发现内室灯火通明,掀了帘子进去,周子桑捧着一本书在那里瞧着,脸色平静。
“回来了?怎么这样晚,当心身子要紧。”
周子桑赶紧给她脱掉披风,解开厚实的外衣,又赶紧拿了手炉让她在手里捧着,生怕她再受了凉气,忙了一圈之后把外间的被子铺好,换了新的银炭,才将南康拉出去。
“渴吗?让他们倒点滚水来吧。”
“哎,”南康拉住忙着出去吩咐下人的周子桑,见他一脸不解的回头望着她,像是苦苦守候很久终于等回相公的娘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半仰着头,用少有的娇嗔的语气道:“我不要喝水了,我今日乏得很,你帮我脱了鞋袜,我要就寝了。”
周子桑见她娇嗔的样子,跟着笑了起来,笑吟吟走过来答道:“是,小娘子,这就为你宽衣。”
南康笑着倒在了周子桑的背上,咯咯不停。
笑了半晌,周子桑把她的鞋袜都脱掉,给她净了手脚,二人并未惊动外面的下人,悄悄的熄了灯。
黑暗之中南康睁大了一双眼睛瞧着顶上隐约的雕花,心中一片清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竟然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全部搅和进去,想起之前她答应周子桑要好好保重身子的话,心下全是愧疚。
她到底在做什么?
在没有几天好活的时候还在这里折磨周子桑的耐心,他明显是在等她回来,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怕给她增添负担吧。可是这些事情若不完结,她怕自己死不瞑目。
她活到现在,只觉得自己以前欠了许多糊涂账,做了许多糊涂事,便想能偿还一点便是一点,可是这偿还的过程她没想到竟然如此艰难。
对于云逸,她心中复杂至极,一方面碍于慎王的情分,她应该是要为了慎王救出云逸的,可另一方面云逸害的是她养了这么久的桃子,是周子桑唯一的侄女,她应该要杀了云逸。
本来已经答应了慎王要救,却还是不死心想报复,于是救与报复之间,她来回往复的犹豫、挣扎,竟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云逸在知道了这些不堪的事实会怎样?自杀?还是为了慎王和沈晏继续隐忍的活着?
她不知道,只是无论哪一个结果似乎都不能让她完全满意。
真是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想到这里,她转了个身从后面抱住周子桑,一张脸埋进去来回蹭了两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周子桑察觉到南康的辗转发侧,于是转过身来,将南康细细密密的圈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轻轻地吻,手在南康的后背规律的拍着,示意她放宽心来。
她的眼角微热湿润,对于周子桑毫无怨言支持自己的做法异常感动。
以前的日子她的世界就只有一个人,她必须生生的站在那里,不能软弱丝毫,不能恐惧半分,面对眼前的刀光剑影她必须迎难直上,因为她知道,她的背后没有支撑,若倒下了就是万劫不复。
而今却大不一样,累了乏了甚至迷茫无助了,她也不会再恐惧再紧张,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稍有不稳,她的背后便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支撑着她,而站在她身后的人,便是周子桑。
感觉到南康又往自己的怀里钻了钻,周子桑拍着她后背的手臂慢慢放轻。
她今晚去做什么,他虽然没问,可光凭猜测也能知道,必然是同营救云逸有关,现在的情况是南康已经彻底与慎王和沈晏串通好,他需要做的便是打探到一个合适的时宜,在营救的时候将他们全部当场捉拿归案,让他们百口莫辩。
他蹭了蹭南康的碎发,心中无比的愧疚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