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的面前,一切的困难阻力都变成了虚无,一切的伟人都变成了孬种,生和死是最遥远的距离,因为一个人在生的这边另一个人在死的那头,直到了这个时候,才能发觉以前的那些顾虑根本是多余,以前的那些距离不算作距离,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出来,对于要死的那个,算不做遗憾,但是活着的那个人,逃脱不了对自己的苛责。
面对血淋淋的现实,边江迈不动脚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过来,消防员把沈渝的车门整个卸了下来,把她从车里拽出来抬上了担架,她浑身都是血,脚上的高跟鞋不知去哪儿了,长发上粘满了血,还有血再往下滴。原来仙女也会流血的,也会受伤,也会死去,也会像个破烂的布娃娃,孤独无依地躺在担架上面,从他的眼前被抬走,而他只能看着。
他错过了多少,沈渝为什么喝醉,她有多少苦痛,他都全然不知,他都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他能再勇敢一点,至少他能抚慰她,温暖她。
有人扶起他,跌跌撞撞地跟上了救护车,医护人员在紧张地给她做初步的急救,她打着点滴,上了呼吸器,她的脸上胳膊上的殷红刺着了边江的眼,他把衣服撩起来想把她的脸擦一下,小护士拦住了他:“别动她,现在不知道身上断了多少根骨头。”
120鸣着刺耳的声音往医院里疾驰,边江呆呆地坐在她的身边,他突然觉得很吵,好像有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很汹涌似乎要汇聚成河了,他转过脸惊恐地对医生说:“她在流血,你听,我听到流水的声音了。”
“已经止过血了。”医生低头仔细查看了一番,对他说。
“不对,我明明听到声音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她还在不停地流血,医生你给她止血吧,血流干了会死的。”他喋喋不休地对医生说,医生干脆把头扭过去不理他,他还在不停地说,他大学的时候学过,人体体内大约有4.7升的血液,4.7升该怎么度量,大概就是一升的大啤酒杯,5杯都装不满的样子。
“5杯啤酒,就是人的一生。”他说的有理有据,医生也不理他,只有小护士递给他一包纸巾。
“把眼泪擦擦。”
为什么要擦眼泪,他流眼泪了吗,边江摸摸脸,果然很湿润,他突然愉悦起来,原来刚才听到的水声不是沈渝流血的声音是他流泪的声音,所以,人生中,流泪比流血好太多,所以,人干嘛还要害怕流泪,至少还有泪水可流。
沈渝被推进了急救室,十分钟之后,医生就出来递给他一张纸,是病危通知书让他签字,当他颤抖着手签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医生拿起来看了看,狐疑地对他说:“你们怎么不一个姓?”
“我们为什么要一个姓?”边江抬起头像个白痴一样问他。
“你不是她弟弟吗?”
他是她的什么人都不是,如果一定要回答的话,最官方的只能是同事,他只是沈渝的一个同事。
“打电话给她的家人,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完丢下他就进了急救室。
这个时候,边江才发现他了解沈渝甚少,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家乡,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跟她说他爱她,爱是一个用的太滥的字眼,在这里,一钱不值。
还好警察来了,他把沈渝的包给边江,他从里面找到了沈渝的手机,打给了最近通话的第一个人,就是伍班,20分钟以后,伍班飞奔而来,奔到急救室,跟医生急切地询问,然后拿着各种单子去办了所有的手续。
而边江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急救室的门口,他连缴费都不能帮她完成,他甚至没有多余的闲钱去帮她交钱,他只能一个人像呆子一样哭泣,做最没用的事情,却救不了她。
沈渝大概在睡一个漫长的觉吧,非常漫长,以前的她很缺睡眠,她总觉得自己睡不着,甚至不太需要睡眠,一天或者更多的时间清醒着,只需要睡几个小时就够了,原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她缺少的睡眠现在一次性补给她。
有人说,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能回顾看到自己的前半生,非常诡异,但是没几个人能从鬼门关逛一遍又能活着回来,所以他们不能和人们交流经验,也不知道这一说法是真的还是假的。
沈渝想,如果她能活着她一定会说,这是真的,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长大的自己,火车站的自己,割腕的自己,还有被边江拥在怀里的自己。现在站在那些自己的外面,她清楚地看见所有的自己身上都套了一个透明的套子,虽然透明但很坚硬,她使劲敲打也敲不破,唯独在边江怀里的自己是没有套子的,她看到自己的表情,竟是幸福的。
她在那些套子里伸不开手脚,她的套子其实是她给自己的,给自己包裹了那些让她不快乐的戒条,在这个平行空间里,她看不到她曾经笃信的六扇门,六个人死之后的可以去的通道,也许是人,也许是蝼蚁,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是她找不到。
她的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生。
生离她太远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面对那些未知的人生,苦的甜的酸的辣的痛苦的快乐的,她都要去承受,她突然发现以前的自己是懦弱的,她用冷漠隐藏自己的胆怯,她害怕受伤害怕失去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俗到想拥有别的女人也能拥有的一切,她怕承认,承认自己俗。
她错了,在死亡面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她更渴望活下去,她不想成佛了,不想超脱了,她想在这个大俗的世界里真真切切的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死亡就在背后,是个更绚烂的地方,她一回头就能投入那里,而生,还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告诉她,别去,活着太苦痛了,太悲哀了,迟早都要死的,为何还要在那个尘世间苦苦挣扎,不如来这个极乐世界,这里没有伤痛没有灾难没有死亡没有离别,这不就是一直向往的吗,沈渝?
她夹在这个两难的境地,一回头就是她曾经追求的极乐世界,而前方全是艰难险阻,未知的恐惧。
然而,又有一个声音,在坚定地大声地呼唤着她,虽然遥远但是很清晰,沈渝听到了,他是在喊:“我爱你。我爱你。”
对,爱她,极乐世界里也有爱,但是不唯一,他们爱每一个人,但是却不需要她,在那里,有一个人需要她,爱着她,非她不可,没她不能。
所以,她必须要勇敢,向着俗凡世界努力前进。
那儿有光明,那儿也会有黑暗,那儿有甜蜜,那儿也会有痛苦,但是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儿有爱她的人。
肉体上受到了创伤,心灵上更在挣扎,沈渝跟自己斗争了很久,当光明重新在她的眼前的时候,她努力分辨着,这是什么空间,她看到了一张来自人间的脸。
“伍班。”她笑了,她回来了。
伍班撑着脑袋正看着她发呆,沈渝的眼睛睁开了,绽放给他一个笑容,伍班顿时清醒过来,喜出望外地小声喊着:“沈渝,你醒了!”
沈渝想点头,但怎么都点不了,伍班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脖子被固定住了,现在还动不了。”
她看见伍班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飞快地用手背擦去,手忙脚乱地按铃喊医生过来。
医生来了,里里外外检查,对伍班说:“情况不错,醒过来了又认识人,很好。”
伍班忙着打电话,都没时间多看沈渝一眼,在沈渝最危急的时刻,他把她的父母从上海喊来了,沈渝昏迷了几天,晚上刚把她父母送到宾馆住下。
病房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医生护士伍班,吵吵嚷嚷,她看到伍班也有点失态,她昏迷的这几天,肯定也把伍班吓着了,她直直地看着那个瘦高的身影,她曾经怨过他恨过他,把对他的不满投射到张小好的身上,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但是这个男人除了不能给她男女之情,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她。
她好像懂了,任何一种爱,都是发自肺腑的,男女之情只是其中一种而已,伍班不曾亏欠她什么,反倒是她,在她可以为他付出的时候,什么都没做。
她拉住了伍班的手,对他说:“对不起。”
伍班诧异地看着她,想笑,却又哭了,他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快步走了出去。
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伍班向她的父母报告了好消息,让他们第二天再来看她,现在她需要好好休息。
房间里只剩下了沈渝一个人,她只能抬头看到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因为头转动不了,她的视线只有那么大,看的累了,她要闭上眼睛睡一会。
她听到了哭声,越来越大,从抽泣到嚎啕,这有点恐怖,她不知道这个哭声源于何方源于何人,她问:“谁?”
没有人回答,还是大哭的声音,哭得不能停止,沈渝静静地听着那个哭声,她在模糊地思考着,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