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古城,细雨绵绵,如烟似帘,沁湿了石阶和青瓦,催绿了岸柳,抚慰着花蕾,将醉人的点点春色象泼墨水彩似的向大地蔓延,清清的河面涟漪绵绵,湿润的空气里到处散发着淡淡的青涩……城南一所建筑古老环境幽静的中学里,随着一阵清脆的电铃声,徐雯手捧教材和同学们一起走出教室……“徐老师,这有您的信。”徐雯接过信看了下地址,对送信的门房大爷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徐雯妹子,近来一切可好?一晃几个月没给你写信了,着急了吧?笑冬好着呢,你就放心吧!现在除了喝奶还给他喂些红薯和棒子面粥,长得可结实了,我想再奶他几个月,等他下地会走路再说。部队农场离家就七八十里地,陈场长关照得可勤着呢!知道你想孩子,前些日子我们家那口子抱着笑冬到县上给孩子拍了周岁照,这不刚拿到相片就给你寄去了!笑冬多像你啊……不多说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秀芹。”
徐雯端详着照片,照片上的笑冬根本不笑,胖乎乎的脸蛋,瞪着双大眼不知道和谁在生气……要不是秀芹信上说这是自己儿子的照片,徐雯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一年前离开她时那个干瘦邹巴的笑冬,徐雯仔细地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走到窗边,把相片捧在胸口,注视着窗外的菲菲雨丝,她在想……沂蒙山是什么样子?笑冬现在生活的家是什么样子?秀芹说的能养汉子的沂河水又是什么样子……?抬手又看看照片,徐雯笑了:“这哪象我呀,分明就是一个活脱的小宁达光……”
徐雯打着伞,沿着柏油马路边一排粗壮的梧桐树,拐了一个弯,走过石拱小桥就到了自己家的院门。
这是一座庭院宽敞,青藤茂密、围墙森严的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徐雯摁了下门铃,开门的是徐雯的姐姐徐霏:“下班啦?”徐霏招呼进门的妹妹。
“嗯,爸爸今天怎么样?”进了院门徐雯边收起雨伞边问姐姐。
“还是那样,没有明显的好转,下午大夫来给爸爸打了针,咳嗽是暂时轻一点。”徐霏满脸愁云回答妹妹……这个家最近一年发生了一连串令户主徐茂德不愉快想不通的窝心事,致使他久病不复,这个家便笼罩着一股低沉颓靡之气……晚饭的餐桌上,一如以往的无声,徐雯想调节下家庭气氛,也为了让爸爸妈妈高兴,放下筷子对徐茂德说:“爸爸,我今天收到笑冬的周年照了,长得胖乎乎的,可好玩了!”
徐雯的话一出,全家人眼睛放光看着徐雯,那意思就是,那你还不快拿出来!
徐母最急切:“阿雯啊,你还不快拿出来给你爸爸看看,他可是天天都跟我说他想外孙子,快快快!快拿出来……”
因为自己的话惹得全家这样的反应,徐雯很高兴,站起身,伸手在自己双排扣春装的口袋里抽出秀芹的信,打开信封口……“哎呀,看你慢条斯理的样子,你存心呀!”徐母一把夺过徐雯正往里掏照片的信封,一边取照片一边急忙绕着餐桌往老伴徐茂德身边走……徐茂德手举着笑冬的照片,侧了侧身体让照片就着灯光最亮的位置,由远到近,由近到远反复端详:“呵呵……小赤佬长得像宁将军,方方正正,亮亮堂堂……”
徐父眼神不离照片,伸出手对徐雯翘了下大拇指,算是由衷地夸赞女婿和外孙的容貌。
徐雯窃笑着,自豪感在心里油然而生……“哟!小赤佬这么凶做啥啦?吓人啊!不是笑冬吗?为啥不笑啦……”凑在父亲头边看照片的徐霏笑着调侃。
徐母的头也凑着看照片,可是徐父一会远一会近的移动照片使她看不清楚,听了徐霏的玩笑话,徐母亟不可待地在老伴手里抢过照片。看着看着,徐母就心疼起外孙了:“小宝贝一出生就吃苦头,现在又拿他一个人甩在穷山沟里,你们真是心硬的来!我想想就不舍得,当初叫你早点回来生,你就是不听,不然现在我和你爸爸带带外孙多开心呀!你这两天就去把宝贝接回来好不好?你一定要听妈的,听说山沟沟里都饿死不少人了……”
母亲的话让徐雯觉得有些可笑,但把儿子接回来的想法在看见相片那刻起就强烈的占据着她的心,然而家里现在这个情况,父亲久病需要自己和姐姐照顾,还有一连串让全家人疑惑困顿的事会有怎样的发展和结局谁都无法预知,这样的家庭环境对孩子的成长有利吗?还有最关键的是宁达光会同意吗?还是再等等吧……“现在的形势看来啊,宁将军的想法可能是对的,男孩子从小不吃点苦头,在今后的社会上是不会吃得开的,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个家今后会是什么样子……”徐父发出感慨,像是针对徐母的话,又好像是由于自己的敏锐而预感到什么。
徐茂德习惯称自己的小女婿为宁将军,口吻语气无不显露对宁达光的赞许和尊重,最初他是不太赞成女儿嫁给宁达光这个半生征战虽战功显赫同时也杀人如麻的军人的,在他看来,山沟沟里出生的土豹子军人,无非就是胸无点墨,愚昧勇敢罢了,和他印象里的国民党将军的形象大相径庭。可是在徐雯和宁达光结婚前,宁达光刻意上徐府拜望他这个岳父并与之一席长谈之后,高大方正的宁达光器宇轩昂,温文尔雅、举止得体,饱读诗书、教养厚重,虽内敛自谦却透着坚韧自信的夺人之气。令徐茂德惊讶不已!随对家人评价宁达光是人中俊才,将军风骨!徐雯也同时转达宁达光对岳父的评价,开明绅士,儒雅商贾!徐茂德听后自喜大笑,认为和这个将军女婿相互对彼此的“八字评价”是英雄相惜,默契投缘。
“宁达光不会看得上我们家的,你看他来我家时那副冷漠清高的样子,宁愿把出生才几天的儿子发配到穷沟沟里也不交给我们养,我看他就是一个独断专横的军阀!”在徐母手里抢过照片的徐霏看着照片上的笑冬,阴阳怪气地埋怨妹夫:“那个眼珠子瞪起来能吓死人,阿雯,他对你瞪过眼没有?嗳!你们看看,笑冬的眼睛和他老子一模一样哎,长大了肯定也不得了!”徐霏边说边指着照片上笑冬的眼睛。
徐霏的话显然是在埋怨责怪宁达光,一是因为照片上笑冬的样子实在是滑稽可爱,她确实打心里喜欢。二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但是她渴望自己象母亲一样宠爱孩子。三是因为自己解放前和国民党淞沪警备区一个军需官的一段错误婚姻已经开始成了这个家的祸端,她内心烦躁、孤独、恐惧,要是笑冬这个共产党将军的儿子在这个家里,多少能让她踏实些、胆壮些……“霏霏,好好管管牢你的那张嘴,不要‘军阀’‘吓死人’的乱说话,你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我真担心会牵连到全家,咳咳咳……咳咳咳……甚至将来会连累了笑冬!”徐茂德焦虑地对徐霏责怪道,剧烈的咳嗽又开始反复……
徐霏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晚饭时由于自己的一句玩笑话,招来父亲那一顿数落让她伤心委屈,也为自己的那玩笑话,使家里难得有笑声的饭桌即刻不欢而散感到内疚,再想到自己在单位的处境,想到居委会那些大妈对自己的态度,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幸,想到自己三十五岁仍孤身一人……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烦躁……突然她剧烈摇晃脑袋,疯狂地手舞足蹈象是要把脑子里一切所想全部赶走……当她一阵发泄后翻然坐起,脑子里想赶走的东西一样都没有赶走,无助的失望使她猛的耷拉下脑袋“呜呜……”地哭泣……。
徐雯轻轻推开姐姐的闺门,抱着坐在床沿闷头哭泣的徐霏……作为一个女人,作为徐霏的妹妹也作为这个家的一员,徐雯太能理解此刻的姐姐,四九年,那个和她结婚才一个月的军需官不辞而别,带着自己浙江老家的原配跑去了台湾,徐霏才知道自己受骗做了别人的小老婆被无情抛弃。在全家人的关爱下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进入新中国,在政府的教育帮助下,由一个养尊处优的资本家大小姐转变成对社会有用的职业妇女。可是近来徐霏工作的市立图书馆领导天天要求徐霏写什么交代材料,交代自己是不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为什么明明知道解放军就要解放全中国还要和国民党军官结婚?和台湾有没有什么联系?怎么联系?……居委会也上门勒令徐霏天天必须到居委会报到交代问题,大有不交待出什么问题就永不罢休的势头。这一切使徐霏几近崩溃,也把这个家带进了惶恐和不安。面对这样处境的姐姐,徐雯无言以慰,因为她更本没有丝毫能力帮助姐姐,任何的语言安慰对此时的徐霏都是虚伪的、无助的……“阿雯,你不要责怪姐姐,我是真的喜欢笑冬的,我也羡慕你对婚姻的选择,我是真的想把笑冬抱回来认他做我的干儿子,有了儿子我精神上就有依靠了,你不觉得这个家要是有了笑冬就不会这么死气沉沉了吗?这个家里要面对的事情连爸爸都无能为力!你知道爸爸最近为什么精神不振,整天唉声叹气吗?”徐霏边哭边对徐雯说。
见徐雯不解的神情,徐霏继续说:“你知道爸爸是支持共产党拥护新政府的的,这也是全家在解放前没有去香港没有去美国的原因,抗美援朝,爸爸捐了好多钱和物资,公私合营爸爸也是带头拥护的,还有两三年股息到期,我们家就只剩下这栋房子了,爸爸也没有怨言,他说反正两个女儿都有工作,可以自食其力赡养父母。可是现在又要他把这栋楼借给政府再由政府租给十几户人家进来住,爸爸想不通但是又不敢反对,再加上我的事,爸爸就发病了。还有,居委会到我们家来对爸爸的那个态度简直就是把我们全家当特务的……”
徐雯脑子很乱,她问姐姐,自己每天都住在家里,为什么自己不知道这些事?徐霏就说:“那还不是爸爸怕给宁达光找麻烦也怕被宁达光看不起,特地叮嘱我们能瞒你就尽量瞒你,阿雯,都到这地步了,你就把笑冬抱回来吧,宁达光是共产党的将军,他儿子在我们家,多少总能给我们家撑撑面子的……”
徐霏的话使徐雯动摇了,他决定写封信和达光商量商量,就对徐霏说:“姐,我会和达光说的,你自己要想开些,保重身体!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啊,人们在痛苦、无奈、绝望的现实面前总是习惯寄希望与明天和将来,因为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肯定和今天是不一样的,这种希望或许就是人类本性上那种对生活的热情和向往吧,然而当时的中国,一样的太阳下不可能有不一样角落,共产党的将军也未必象徐霏所能想象的那样“有面子”……。
“宁达光,你太顽固了,太不开窍了,作为军队的高级干部,政治上太幼稚,两年前我就告诫过你,要认清政治形势,要谨行慎言,有不同观点可以保留但必须和军委和林部长的‘四个第一’保持高度一致!可是你非要在会议上坚持己见,坚持错误的修正主义军事观点,片面强调军事业务,你这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生家性命当儿戏啊!……还有,刘朝东的问题你全部承担下来干嘛?你还觉得自己不够麻烦吗?这次撤销你参谋长职务,保留副军长职务,但是不再分管军事的处理,已经是军区对你最大的爱护了,你好自为之吧……。”这段话,是这次军区会议结束后,将军的一位老领导对将军说的,正是这次会议,对将军作出撤销参谋长职务,保留副军长职务,但不分管军事工作的处理决定。
此刻,将军坐在雨夜赶回部队的吉普车里,紧闭双目,忧心忡忡,这次会议的气氛和会后老首长的话以及之前徐雯的来信,让将军感到后背丝丝凉意,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多年的革命经验使他敏锐地预感到,一场政治风暴正在悄悄酝酿中并随时要拉开序幕……。
被革了职的将军在仔细反省自己所坚持的军事观点后,继而又扪心自问,审度自己对党的事业是否依然忠诚?对革命理想的追求是否依然坚定?为了追求真理,为了自己所崇尚的信仰,战争年代的腥风血雨都不足畏惧,那么眼下的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为实现崇高的革命理想,多少战友失去了生命,我宁达光难道要退却吗?不!绝对不能!历史已经证明,要实现革命者伟大的理想,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付出鲜血和生命!那么我宁达光个人的荣辱和生命又何足惜……在将军得出自己的言行和思想无愧于党的事业,无愧于人民的利益并随时准备为此坚持到底的结论和决心后,将军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想到徐雯来信和自己说的情况,将军觉得,作为男人,作为丈夫,作为女婿,在亲人困惑迷茫、遭受痛苦不幸的时候,他必须出现在他们面前!
徐家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徐茂德坐在藤椅里,膝盖上盖着毛毯,清晨的阳光是柔和而耀眼的,透过葡萄叶的空隙,一缕缕洒在青砖过道上,徐霏手里端着茶水杯,看着徐茂德把药吞进嘴里,就赶紧把水递给他。徐茂德服完药又喝了口水,仰头漱口,刚要低头吐掉嘴里的漱口水,门铃响了……大清早的就听见门铃响,徐霏不由一惊,现在的徐家冷清惯了,除了居委会和区里的干部,一般没有清晨上门的,然而徐霏最害怕的就是区里和居委会这些代表政府的人上门,都快怕成神经质了。
徐霏带着一种不祥的恐惧感,声音几近颤抖地朝院门喊:“谁,谁啊?”“请问是徐老先生家吗?”门外传来标准的北方口音,口气温和,还称呼徐老先生。徐霏迟疑地看着父亲,徐茂德指了指院门示意徐霏去开门。徐霏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慢慢将门打开……一身黄布军装,一张端正和善并冲自己笑的娃娃脸首先映入眼帘:“请问是徐老先生家吗?”小张笑嘻嘻地问道。
“你是?”徐霏不解地问小张。
“是霏霏姐吧?我是宁达光!”高大魁梧,身姿挺拔,一身浅灰中山装的将军在小张身后出现。
徐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徐雯没说过宁达光要回来呀!好多年了怎么就毫无征兆突然大清早回来呢?她怔怔地看看将军,宁达光在她的印象里就是个一身戎装,整天虎着个脸,毫无情趣且不谙世故,让人尤其是让女人不敢亲近的“军阀”!。可眼前这位穿着一身挺括得体的中山装,斯文儒雅,面带和蔼微笑,还亲切地称自己霏霏姐的中年男人说自己是宁达光。七八年前自己见过宁达光的呀,怎么也对不上号……?
“噢,噢,那请,请进……”徐雯迟钝地将门完全打开,一边让将军和小张进院一边转头对院子里喊:“爸……有客人,好像是宁达光!”
已走进院子的将军听到徐霏的话,转头对徐霏笑了笑,便径直沿着青砖过道往里走……徐茂德示意徐霏去开门时就等着要知道门外礼貌地称自己为徐老先生的北方口音到底是谁,听见“宁达光”三个字,徐茂德立刻来了精神,可徐霏的“好像是”又让他听不明白。干脆“嗖”的起身快步前迎,刚出两步,将军已跨步到了眼前并伸出双手:“你好啊,岳丈大人!”
徐茂德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让将军握着,眼神却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将军……待他肯定眼前就是宁达光时,左手随即也上前和将军的双手紧紧相握:“宁将军,真的是你啊!哈哈哈……”
“听说岳父近来陈疾复发,可有大碍?”将军关切地问岳父。
“哦,偶染小疾,不要紧!不碍事!呵呵……霏霏,快叫你妈,告诉她宁将军来了,女婿来了……快快!快进客厅坐……那位小同志,来来,进去坐……”
将军女婿的突然造访,令徐茂德高兴得不知所措。
一早就出门上班的徐雯在学校并不知道丈夫已经在她家里,直到电话里同时出现姐姐和小张的声音,她才相信这是真的。先是激动、喜悦,继而是费解、猜测……她立刻请假往家赶……拐进巷子,踏上小石桥,看见自己家院门前不宽的马路旁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和一辆吉普车,车旁还站着两个当兵的,还有邻居和行人在围观议论……这是怎么回事?电话里不是说就达光和小张两人吗?达光不可能摆这架势。
徐雯来不及多想,焦急的往家走……“徐老师,你家来大客人了……”
“什么大人物呀?连做轿车的领导和部队的大官都给他敬礼”
“哎呀,徐老板真厉害,和这么大的领导都有交往……”
听着人们的议论,徐雯紧张地问站在车边的战士是怎么回事,战士不知道她是谁,直接不耐烦地对徐雯说:“瞎打听什么呀?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雯这才知道自己此举纯属自讨没趣,都到家了,直接进去不就都清楚了吗?
平时由于冷清而显得宽敞的院落,此时因过道和花坛边都站着人而显得有些拥挤,她听见宁达光的声音:“此次私游探亲,没想到讨扰了各位领导,令达光惶恐不安,各位政务繁忙,就恕不久留了!”
徐雯循声寻找,宁达光和父亲面对着院门站在屋前的石阶下送客,看见丈夫一身便装,徐雯不免心生好笑;我不在身边,你还真会打扮自己……。
“哪里话!老首长,你探亲也该顺便探望探望老部下老战友嘛,要不是刘师长来电话,我们还不知道,那岂不是要怠慢了老首长?”
“将军在这里,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我们这就告辞了,改日再聚!”过道里的官员和军人分别向将军寒暄告别。
小张上前打开院门,将军和父亲一一跟领导握别,待两位出了院门,便和院里其他看似陪同领导前来的官员逐个点头握手……随着门外汽车的发动声响起,院子里也随之安静下来。
徐雯见客人都已离开,自己站在院东角没有任何人看见自己理睬自己,徐雯生气了,也绷不住了,她大喝一声:“宁达光!”
正要和岳父转身回屋的将军听见徐雯的声音,停下了了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徐雯跑到将军面前,一反平日的斯文和矜持,对将军胸前“狠狠”的一拳并“恨恨”的说道:“来家也不告诉我!”话音刚落,未等将军反应,便不顾站在一旁也没来得及反应的父亲,伸出双手*进将军的腰里将丈夫紧紧箍住,把头深深埋在丈夫的胸前,徐雯哭了!不仅是出于对丈夫久别的思念,也不仅是出于丈夫突然到家而不提前告诉她的惊喜,而是出于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对男子汉,对丈夫精神上的依赖,也是出于对丈夫此刻挺身在徐家表明自己是徐家亲人的感激和爱戴……当高大威武,胸怀宽广,刚直寡言,不知畏惧的丈夫竟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怎么能不让徐雯如梦魇实现般的激奋!千言万语此刻竟化成了这一汪缠绵多情的泪涟……徐雯这不顾一切的突然之举让将军有些不知所措,他笑容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身边的岳父,用手轻轻拍拍徐雯的肩膀,意思是告诉徐雯,父亲在身边呢,你能不能克制些矜持些?
可是徐雯全然不顾,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把将军抱得更紧并使劲摇晃,哭声由原先的抽泣也变得嚎啕……眼前的一切让徐茂德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背过头去,他觉得这个场面自己的存在显得多余,再不回避就太不知趣了……将军抱着紧贴着自己的妻子,面颊在徐雯的发间温柔的磨抚,许久许久……
今晚徐家的饭桌上,灯光似乎都比平时亮了很多,徐茂德神清气爽,全家人心情愉快、面带笑容。
小张坐在徐雯身边,徐母和长女徐霏坐在对面,另外两端对坐着的自然是将军和徐茂德,将军对徐雯说:“雯雯,把酒倒上!”
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小碗和酒杯,小张和徐雯都不明白将军是要徐雯给自己把酒倒上还是给大家都把酒倒上,因为他们都知道,将军从来就是滴酒不沾的,也曾听刘朝东说过,战争年代,将军酒量很大,可是小张和徐雯谁都没见过。见小张和徐雯迟疑不解,将军笑着又说:“给大家都倒上!”
小张立即抓起桌上的酒坛从徐茂德开始逐个给在座的酒杯里上酒,在座的只有徐茂德略有酒量且由于哮喘也已好久不沾了,其他人根本就不喝酒,但是谁也没有推辞,或许是应了“无酒不成席”的俗话,亦或许是想知道从来不喝酒的将军要给大家都倒上酒的用意。
待小张坐定,将军谦和地对岳父岳母说道:“今天借这佳肴美酒,首先要祝愿岳父岳母大人心宽体详!松龄鹤寿!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虽不能在二老的膝前行孝,但自和徐雯结婚那天起就把二老视同父母,孝敬侍奉父母是小女之义务也是我宁达光之职责!我的家乡有句俗话说,家有良田千顷,不如榻前有一孝子!呵呵……话说远了,来来,我们大家举杯,祝二老健康长寿!”
将军的话让徐茂德夫妇心头激动,让徐雯心里自豪温暖。
大家都端起酒杯,徐霏只当是开饭前将军的祝词,也开心的举起酒杯,这杯酒,将军和岳父都是一饮而尽,徐茂德示意徐雯继续倒酒,同时招呼将军和小张吃菜……第二杯酒,将军端起酒杯朝徐霏说道:“这杯酒我敬霏霏!”徐霏意想不到将军要敬自己,还亲热地称自己“霏霏”,慌忙起身摆手:“不行不行……受不得……受不得……”
将军笑着说:“霏霏你坐下,我虽比你年长,但是你的辈大,妻子的姐姐,孩子的大姨,你受得!”见徐霏坐下了,将军继续说:“我首先也要祝愿霏霏,祝愿你早日得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将军的祝愿让徐霏羞愧的低下头。徐雯担心了,不知道将军为何要在饭桌上提这令人不快的话题。
将军全然不顾在座的眼神和担心,他收起笑容,严肃地对徐霏说:“霏霏,你把头抬起来,你是堂堂正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你和所有与你同龄的人一样,都是在青春之际经历了战争的灾难后,带着新生的希望走进新中国的,谁也无权剥夺你追求幸福生活追求美好爱情的权力!毫无依据就强加罪名,不是共产党的作风,也不是人民专政的手段!霏霏,你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达到自己肮脏龌龊的目的,利用权力不择手段,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的!来,霏霏,干一杯!”
将军的慷慨陈词让所有人心头振奋,也让徐霏心潮澎湃,但是将军说的“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是指谁?难道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想到一个人,她心里猛的惊了一下,可是将军又怎么会知道的呢?她告诫自己现在不要多想,将军正端着酒杯等她呢,晚上再慢慢琢磨。她端起酒杯和将军碰了一下,和将军一样一口见底。
从来不喝酒的徐霏猛一杯酒下肚,居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难喝,她连忙起身,给将军斟酒,也给自己加满。
将军第三次端起酒杯,没等将军说话,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着将军,都在盼望将军的第三杯酒还有什么让全家人心里敞亮的事要说。
“这第三杯酒,我和雯雯替我们那远在沂蒙山的儿子谢谢外公外婆!谢谢姨妈!谢谢你们无时不刻惦记他关心他!我想对二老和霏霏说的是,我和雯雯商量了,还是等笑冬到了上学年纪再回来,我的用意很简单,就是想让孩子在艰苦环境里生活锻炼几年,磨练磨练意志,对孩子经后的人生有好处!说句不敬的话,二老不要生气,要是现在把笑冬接来,我可以想象二老和大姨会把笑冬宠爱成什么样子,我不相信从小就泡在顺宠堆里的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出息、能成为有责任、重情义、敢担当的男子汉!”
将军面带笑容,眼睛看着岳父岳母和徐霏:“二老和霏霏能接受我的意见吗?”
徐茂德首先表态;“好好好!我完全同意女婿的意见,说的好啊,有责任!重情义!敢担当!我也想我的外孙将来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转而又看看徐霏,看看老伴,放低音量,尴尬地打着哈哈:“呵呵……就是让我的外孙小小年纪就受苦喽……”
岳父的神情变化让将军笑出声来,他对徐霏说:“你要我们笑冬做干儿子,我没意见,有你这个干妈是笑冬的福分……要不我先替我儿子敬干妈一杯酒?”
将军的话,让全家笑声一片,徐茂德今天太高兴了,药也忘了吃了,也不咳嗽了,酒也照喝了,他大声对全家人说道:“今天是我徐茂德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大家吃菜,多吃菜……”
晚饭后,徐霏和徐雯还有小张收拾了餐桌,将军陪岳父岳母在客厅喝了会儿茶,徐雯就拉着将军出去散步,看看古城的夜色。小张自然要跟着去,他现在不仅是将军的勤务兵,还担负着警卫员职责。
徐霏见父母都还在客厅坐着,自己也好像有些意犹未尽,也想再和父母说说话,就在母亲身边坐下。
徐茂德由衷地发出感慨:“哎呀!我这个小女婿呀,真是……”
话没接着说,徐茂德就先闭上眼摇了摇头,把女儿和夫人弄得一脸着急:“茂德啊,你摇什么头呀,你快说呀!”夫人催道。
徐茂德睁开眼说道:“大气派,大智慧,大风度啊!”
“哎呦!爸爸,你买什么关子啊,你快说说!”听父亲评说宁达光,徐霏象听精彩评书一样显得特别感兴趣。
徐茂德喝了口茶:“他这次来为三件事情,一是我们家的事,二是你霏霏的事,三是笑冬的事。三件事,三杯酒全部办妥。你看他第一杯酒,先是祝我们二老心宽体祥,松林鹤寿!就是要我们把心放宽,心宽才能身体安详,松林鹤寿就是要我们长寿,只要我们长寿,什么都没有也不要紧,还有他这半个儿子,他和女儿会孝敬奉养我们的。你们没听见他说的那句俗话吗?‘家有良田千顷,不如床前有一孝子’,意思就是告诉我们,和健康长寿,子女孝顺比起来,钱财和房子都是微不足道的,那是劝我在房子的事情上要想得开!第二杯酒,他说霏霏的事,我当时也担心霏霏难为情要发脾气,可是宁达光义正词严,那口气那气势,听得我气顺,说得我想立即昂首挺胸!他那是给你打气,刺激你拿出做人的神气样,你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政府对不起良心的事,干吗不挺胸抬头做人啊!他是真关心你个大姨子啊,人没到家,却把你的事全部了解并解决了……”
说道自己的事,徐霏插嘴:“被宁达光这么一说,是有人在报复欺负我,我在单位是得罪过一个老色鬼,我也听说他老婆在咱们区里做什么领导,爸爸,你也不问问宁达光怎么知道的?他又是找谁才摆平的?”
徐霏的话让徐茂德很生气也很无奈:“唉!霏霏啊,你就是草包脑子,这些事是能问的吗?没听出来宁达光也是点到为止,也不愿太得罪那些人吗?毕竟我们在这里是要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再说他是部队的官,不能插手地方上的事的。我告诉你啊霏霏,这件事到此为止,绝不允许再提,我们太张扬会让宁达光被动反感的!”
徐夫人又有些不耐烦了,她还是最关心外孙的事,催促说:“茂德啊,那你快说说笑冬的事!”
“第三杯酒,他是尊重我们徐家,征求我们对他把笑冬留在沂蒙山的意见,他是想把儿子培养成他那样的男子汉,将来也好让我们老徐家有个能顶事的男人,希望得到我们的谅解!同时也叫我们放心,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就来我们家,说明他同时也很重视孩子读书受教育的。”徐茂德说完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夫人听了后,想了想说:“茂德啊,想想也是哦,他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你觉得有道理!一顿饭一吃,这个家里所有的烦心事都没有了!”
徐茂德对夫人斜了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们想得简单,同时也是得意自己了解宁达光:“要我说啊,第一杯酒他是大气派,淡泊名利物质,我这洋楼人家都不放眼里。第二杯酒那是大智慧,点到为止,挺胸做人,不要着急,相信恶有恶报。第三杯酒那就是大风度,明明是人家姓宁的儿子,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我们徐家的意见呐,那就是风度,尊重老婆,尊重老婆娘家的风度!也是在告诉我们,他是把我们当父母的。你再看看上午那些市里区里还有驻军的领导来拜访他时的镜头,宁达光坐在那张大沙发上,不翘腿不盘脚,笔直端坐,对那些领导迎不出客厅,送不出院门,不媚不傲,尊亲有度!你再看看他对小张就象对自己的孩子,小张的身世你们都知道吧?真是有情有义的男子汉!”说道最后,徐茂德不由的竖起了大拇指。
“小张是蛮讨人喜欢的,看见他对雯雯那么亲热我真的有点妒忌,雯雯怎么命这么好啊,嫁了个这么好的男人,又白捡了小张这么个大头儿子,还有啊,下午小张在厨房帮我,我看见小家伙腰里别着手枪,我叫他给我看看,他死活不肯,一本正经说副军长不允许的,那个样子好玩的来……我问他带枪干什么,他神秘兮兮说他保卫首长!你说好笑吧,宁达光一瞪眼珠子就能吓跑好几个的人,还要他保卫?嗳,现在雯雯和宁达光谈情说爱荡马路,后面跟着个带枪的‘干儿子’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徐霏此时有些忘乎所以的尽情发挥,在自我陶醉般的夸夸奇谈时,无意间发现徐茂德板着脸、皱着眉、斜着眼“耐心”看她表演,她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忘形了,她尴尬地冲徐茂德笑了,徐茂德仰头闭上眼睛,依然皱着眉朝徐霏狠狠地挥挥手,那意思是说:“你就吐不出一句着调的话,走走走,赶紧走吧你,跟你说这么多简直就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