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林秋水坐在陈秀武的车上,现在他坐车不但不花钱而且还有最好的座位。陈秀武一面开着车一面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林秋水说着感谢的话。林秋水被他恭维的心里舒服,但懂得做人要低调,一个劲的说不用客气。
坐在或站在车厢后边的人都在静听林秋水和陈秀武的对话。今年开春后,又有一些人从大城市买了二手车回来跑客运,车多了,人员分流,虽然车上人还很挤,但比去年好多了。
“朱所长,县里卖户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卖啊?我闺女一心想买出来,别到时候买不上。”在林秋水和陈秀武说话的间隙,一个嗓门很大的妇女突然问。
被称作朱所长的,正是高溪镇司法所的朱兆允,他来城里办事,现在坐车回去,就坐在司机身后的第一排座上,也是陈秀武专门给他留出来的。。
“快了吧,具体时间不清楚,说是最近就卖。你把钱准备好,接到通知马上去交钱,误不了事。”朱兆允本来认为自己是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但看到被林秋水坐了,心里正不痛快,现在被人称为所长,心里感觉又有了面子,随口答道。
“买了户口就是城镇户口了,就吃上国库粮了。你说这户口怎么不早卖?我年轻的时候要是能把户口买出去,到城里当了工人,还用得着跟着我那口子,天天在地里累死累活的?”那个妇女继续说。
“是啊,你看那些当工人的,雨淋不着、风刮不着,到时间发工资,吃着白面、大米,养的白白胖胖的,人家是什么命?这辈子白搭了,下辈子说什么也得托生在工人家里。”另一个嗓音很尖的妇女接口道。
“听说想买户口的人很多,这几天我们村家里有闺女的,都在打听这件事。有些人家里没钱,在到处借。”
“也知不道得多少钱。不过花点钱也值得,那些上大学的,起早贪黑的拼了命的上学,也不就是为了把户口转出去吗?现在有这个政策,我闺女虽然没考上大学,买上户口一样是城里人了。”
“听说买户口得找关系,你找了谁?”
“没找谁。哎,对了,朱所长,到时候你得给帮帮忙啊。”尖嗓门妇女突然对在那里闭目养神的朱兆允说。其实她这次到城里就是为了给她三个闺女买户口的事,找了在计生委当主任的她们村的一个叔伯妹妹,送了不少东西,也没给个准话。现在看到朱兆允也在车上,赶紧套近乎,防备万一买不上或不能全买上,还可以让他帮帮忙。
“好,这事好办,有消息我第一个通知你。”朱兆允应付道。
“那我先谢谢你了。办成了,我们一家子忘不了你,孩子拜你当干爹。”
“哈,我要那么大一个闺女干什么,过几年结婚还得我陪送。”朱兆允打着哈哈。
“让她吃上国库粮把挣的钱给你花,你白拾个闺女还不愿意。”尖嗓门也开玩笑。
“买户口这件事你们别想的太好了,南方去年就卖了,很多人都在后悔。”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买上户口就是城里人,那还有什么后悔的?”嗓门大的妇女问。
“户口买出去,家里的地就得收回去。买了户口得招工,招不上工就得在家里待业。地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他们不后悔等什么?”中年男人用带点普通话的本地口音讲。
“我们这里没事,只要买上户口就能招工。城里厂子都在招工,不怕没工作。”朱兆允听出中年男子口音不像本地人,看抢了他的话头,妇女们都去看他,心里不高兴。
“企业和党政分开了,现在讲市场经济了,企业要自负盈亏,不吃财政了。企业挣钱了发工资,挣不来钱就发不上工资。现在很多效益不好的企业职工都重新待业了。”中年男人并不理会朱兆允的不高兴,自顾自的说道。
“重新待业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大嗓门妇女问。
“重新待业就是失业。在国外,失业还有救济金,但我们国家,失业就是失业,没有补助,所以叫重新待业,这些事说了你们也不懂,等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中年男人继续说。
“你在哪里上班?”朱副所长听出这个人说话不简单,很有见识,就回过头去问他。
“安徽。”中年男人对朱副所长的问话并不愿多讲,简单回答道。
“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朱兆允很奇怪,安徽离这里可不近。
“过清明了,我回来给父母扫墓。”中年男人说。
“你是哪个村的?怎么到安徽去的?”朱兆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兴趣。
“我不是你们县的,坐这趟车只是转车,还要再转两次车才能到家。我当兵复原分配到安徽的。”朱兆允听说了心里更气,心想要是本县的,让我知道是哪个村的,你总亲戚在家里,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你的亲戚?
林秋水也很好奇,这个人说的话,有些他知道,但有些他听得也很新奇,本想下车后跟他交流一下,听说他还要倒车,就回头看了他几眼。中年男人通过人丛看到林秋水转过头看他,冲林秋水友好的一笑,随后把头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两个妇女听完了中年男子的话,在低声交流,一个说:“什么下岗不下岗,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卖户口这样的好事多少年遇到一次,就是到城里饿死,也比在农村强。”
“不过他说把地给收回去,到时候没地了,吃什么啊?”又一个妇女问。
“吃什么,人家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买户口的又不是就我们自己,那么多买户口的,到时候都吃不上饭,国家肯定想别的办法。”大嗓门兀自大声说道。
“嗯,你说的也是。我早就把钱准备好了,等有动静就给我闺女买上。”
中年男人听着她们的嘀咕声,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林秋水回到家里,林青松正要出门到山上去砍松枝。原来沂蒙县的风俗,清明节一早,天刚刚亮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把柳枝和松枝混在一起,插在门口石墙和木门之间的缝隙里。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世代相传,年年如此;还有染鸡蛋的风俗,煮熟的鸡蛋,把外壳染成红、绿、黄等不同颜色,用自织的小网兜盛着,送给亲戚朋友或要好朋友家的孩子。孩子喜欢鸡蛋的颜色,舍不得吃,往往几天以后坏掉只好扔掉。更有喜欢玩的大人,在这一天,扎起大秋千,不管大人小孩都去“打秋千”,这也是过完春节之后,农村人自己给自己放的第一个假期,这一天,大人可以不上坡(到地里干活),孩子可以不上学。清明节一过,农忙开始,谁也没功夫再玩了。
现在林青松看见林秋水回来了,就对他说:“我去山上砍点松枝,你到西河边去折点柳枝,明天插在门口。”
“你自己去弄吧,我要到我三姨家。”林秋水对父亲说。
“你三姨家早搬到临沂去了,你上哪里找她?”林青松对儿子说。
“不是说5、1前搬完吗?怎么现在就搬走了?”林秋水一惊,本来他还以为回家还有可能见到付小霞,现在听父亲这样讲,知道他和付小霞彻底错过了。
原来兵工厂在元旦之前就已确定搬到临沂去,但考虑人员太多,怕早放出风会导致人心不稳引起混乱,所以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厂里秘密派人去临沂,先购置了一片居民楼,再购置厂房。这几年临沂作为鲁南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带动经济快速发展,招商引资盖起的厂房大量闲置,与之配套的居民小区也很现成。所以搬迁的事没费多少周折,加上兵工厂本身为部属企业,中央、省里都给与补贴,兵工厂在把一切安排就绪后,马上通知随厂家属先搬到临沂去,后迁设备。
这次搬迁有可能是近20年来兵工厂效率最高的一次行动。那些以前从大城市过来的人早就在这个山沟沟里呆够了,而新成长起来的人对大城市向往已久。现在有机会从山沟沟里跳出去,谁不笑逐颜开?
但付小霞高兴不起来。她的父母回重庆的事基本确定,至于付小霞要回去,苗局长提出必须嫁给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看到了付小霞的照片后,茶不思饭不想患上了相思病,这样一来付小霞回去待业的打算也实现不了了。父母非常着急,付小霞更急,她望眼欲穿的等着林秋水回家跟她再商量这件事。但林秋水自正月十五走了以后再无音信。到林秋水三姨家去打听,三姨把林秋水的顾虑告诉了小霞,表示无能为力了。付小霞彻底绝望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给林秋水写了那封信,跟父母说,她同意嫁给苗局长的儿子,可以办理回重庆的手续了。
在办手续的过程中,付小霞还抱有希望,希望林秋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留住她。但是等到三月份也没见到林秋水的影子,她痛恨自己的自作多情,更痛恨林秋水的无情无义,本想再写信骂他一顿,但骂他又有什么用?她这一走,或许今生也不可能再见面,就把他作为一个美好的回忆留在记忆深处吧。带着伤心、带着留恋、带着对以后婚姻的不满,更带着给父母的强颜的欢笑,她走了,在兵工厂搬离之前她们一家人留下他的哥嫂和侄子回重庆去了。
林秋水不知道自正月十五以后付小霞经历了怎样的情感折磨。他还希望自己调动工作的事有眉目之后会认真考虑他和付小霞的关系,直到他接到付小霞的信,他虽然难过,但总感到还有机会。谁知,世事不等人,在他们各自的等待中,一切都无可挽回。
林青松看见儿子颓然的坐在家门口,就像傻了一般,明白他还想着付小霞,不知怎么安慰儿子,只好对儿子说:“快进屋去吧,别坐在风口里,小心感冒了。”自己拿把镰刀走了。
林秋红正在给人打针,忙完了从卫生室出来,看见哥哥还坐在大门口,走过来,对哥哥说:“哥,小霞姐走的时候来过咱家,让我把这封信给你。”说完把信递给林秋水,刚想再跟林秋水说句话,听见有人喊,赶紧回了卫生室。
“秋水:你好!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几千里之外的重庆了。跟你接触不多,但总感到你有一股吸引我的力量,使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你。
虽然我们是在你三姨的撮合下认识的,但我相信一见钟情。不,或许我们不是一见钟情,在读高中的时候我就认为你与众不同,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认可了你。后来听说你读大学去了,而我学习不好回到了厂里,虽然咫尺相隔,但我们似乎离得很遥远。谁知我们竟还有缘接触了一段时间。
但世事弄人,老天爷留给我们彼此了解的时间太短。上次给你的信我发泄了不少怨气,现在想起来感觉也没必要。我这一走,或许今生今世我们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还是留下彼此美好的记忆,等将来回忆起来,还会为这次邂逅欢笑或落泪就够了。
最后,我劝你一句,人生短短几十年,没必要考虑的太多。上学的时候我们就学过两个词,叫‘居安思危’和‘随遇而安’。我的这次选择,很大程度就是‘随遇而安’,而你,可能更倾向于‘居安思危’,以后的事谁能提前预知呢?放开一些事,你会变得更快乐。当然我也是。
好了,不多说了,还是上次说的,祝你早日找到你最心仪的女孩子。此致
敬礼!
付小霞
1993年3月15日
林秋水看完信,坐在台阶上又呆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
“我要去重庆,我要去找付小霞。”他呼喊着冲进屋里,把正在屋里准备上坟的菜的母亲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