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车到青岛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三点钟,会场设在台东区,离车站不远,林秋水很清楚做哪路公交车可以赶过去。但看到时间还早,就想先去找赵波。
说起来赵波也算林秋水的老乡,同是临沂地区的,上学的时候他们班临沂的同学有四个,在班里就以老乡相称。四个老乡里面,赵波算是能力比较强的,不但担任班里的副班长,还在院学生会担任组织部委员,林秋水也是受他的影响才竞争系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的。毕业的时候,他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留在了青岛,而林秋水“义无反顾”的回了家乡。
既然知道了他在青岛国棉四厂,林秋水从车站下车后,坐公交车去了他的厂里。在国棉四厂的门口下车后,他来到警卫室向门卫打听赵波。
“赵波?哪个是赵波?我不认识。”门卫老头看见林秋水的打扮很寒酸,说话又是外地口音,不想搭理他。
“麻烦您给问问,他是去年从齐鲁纺院毕业分过来的。”林秋水央求道。
“从齐鲁纺院分来的人多了,谁知道哪个是赵波?你要想找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白班下班,有出来的你自己问问。”老头很不耐烦的说完,不再理会林秋水。林秋水没办法,只好在厂门口徘徊,看见有人出来就上去问,问了几个人,都说不认识赵波。林秋水心想,难道刘静怡记错了,赵波不在国棉四厂?
正在这时,一群年轻的女工嘻嘻哈哈的从厂里面走出来,林秋水赶紧迎上去。
“请问,你们认识赵波吗?他是去年分到你们厂的。”
女工们停下来,认真的打量着林秋水,看见他头发蓬松,眼睛上架了一幅浅色变色眼镜,穿一件乳白色的旧夹袄,一双旅游鞋,鞋面皱褶里满是污垢,纷纷掩着嘴笑。林秋水被她们看的不好意思,脸羞得通红,转头要走。
“哎,你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女工用标准的青岛话问。
“沂蒙县。”林秋水似乎听到了希望,赶紧转回身,寻找问他话的女工。
“前纺的统计员不是姓赵吗,老家是临沂的,会不会是他?”一个带着眼镜,个头不高,身材微胖但面貌长得挺漂亮的女工问身边的同伴。
“是吧,可能是他。你自己打电话到前纺去问问吧。”她们纷纷说,随后又嘻嘻哈哈的走了。
林秋水再次走到警卫室,跟那个正带着老花镜看报纸的门卫老头说:“大爷,我打个电话,他们说可能在前纺车间。”
“嗯,自己打吧。”老头这次没再难为林秋水。林秋水从贴在墙上的电话号码表上找到前纺车间办公室,按照上面的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正是赵波。赵波一听林秋水来了,让林秋水在厂门口等着他,他一会儿就出来。
等了十来分钟,赵波急匆匆的跑过来,一把拉住林秋水。
“走,到我宿舍去。”
“你下班了吗?没下班的话我再等等。”林秋水站在原地没动弹。
“马上下班了,这时候车间交接完班没事了,我跟主任说同学来了,主任就让我走了。走吧,一会儿买点海鲜,今天就在我宿舍里招待你。”赵波热情的说。
“不用了,我一会儿还要到台东区去报到,明天要开会。”林秋水推辞道。
“开会,开什么会?”赵波好奇的问。
“有一个纱线质量控制研讨会,邀请我们厂派人来参加,厂里就派我来了。”
“开会也得吃饭。吃完饭我把你送过去,我也很长时间没去台东区了。”
林秋水看看推辞不掉,就跟着赵波来到他的宿舍。进门一看,林秋水不禁愕然。他本想赵波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在青岛这样的大城市,虽然不至于像郝平一样住在招待所里,最起码也得和鲁信富一样住个两人间。赵波住的却是单人间,在一楼卫生间边上,看上去应该是给卫生清洁工放清洁工具用的小屋。屋子顶多5平米,按了一张床,一张小方桌,角落里还堆了一堆杂物,有几个小马扎。最主要的是,里面坐了一个女人,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绣着什么。听见开门声,女人回过头来,林秋水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小识字班。
“这是我妹妹,赵小梅。”赵波赶紧向林秋水介绍,“前几天我把她介绍到厂里来干临时工,也才来没几天。”又对她妹妹说:“小梅,你到农贸市场买点哈喇,买点面条,再买点青菜,今下午你这个林哥在这里吃饭。”
“哦。”小识字班放下手里的活计,痛快的答应了一声,从林秋水身边飞快的走出去。
“住的挺寒酸,你别笑话。本来厂里给安排了宿舍,但住的人太多,太吵。我现在自学英语,被他们吵得学不进去,找了管宿舍的朱科长,他让我住在这里,但要负责一楼的卫生。小是小了点,但清净。”赵波向林秋水解释。
“哦,你学英语干什么?”林秋水问。
“国棉厂不行了,被外地的乡镇企业顶坏了,效益很差。我毕业后分到了前纺车间干统计员,整天没事做,工资又不高。我想学好了英语,休班的时候到中山路、栈桥那边给外国人当导游,多少一个月挣点,要不饿死了也没人管。”赵波让林秋水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
“青岛的国棉厂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效益不行了?”林秋水想起沂蒙纺织厂正在扩大规模,作为老牌纺织基地的青岛国棉厂反而不行了,他理解不了。
“国营企业负担太重,加上各地纷纷建起了纺织厂,我们临沂地区哪个县没纺织厂?现在讲市场经济,谁的纱线质量好、价格低谁就能占领市场。我们厂老少三代人在厂里的有的是,光那些老工人的退休金、医疗费就承担不起,哪里还有效益?”赵波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留在青岛日子很好过呢。”林秋水看到赵波的处境,听到他的话,颇为感慨地说。
“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厂里以前分来的大学生走了不少。年前我也到海市去了。哎,对了,我还见到了刘静怡。”赵波看了林秋水一眼,他知道林秋水很喜欢刘静怡。
“嗯,我听说了,她写信告诉我了,还说你分到了青岛国棉四厂,我这才来找的你。”林秋水听到赵波提起刘静怡,心里有一丝慌乱,但从他的话里,林秋水感觉到刘静怡并没有告诉赵波他去看过她。
“刘静怡生了一场病你知道吗?我去海市的时候她才刚好,才去上班没多久。”
“好像是吧,她写信提到了,但没细说。你到海市去干什么了?”林秋水想既然刘静怡想瞒着他去看她这件事,他也没必要跟赵波说了。
“你倒不错,毕业后还能联系上同学。我一个也没联系,都是留的老家的联系地址,联系也不一定联系的上。”赵波对林秋水和刘静怡通信并未产生怀疑,读书的时候,虽然他们没有公开恋爱关系,但同学们都知道林秋水暗恋刘静怡。毕业后林秋水和刘静怡虽然各自回了老家,但他们通信很正常。听到林秋水问他去海市的目的,他说:“我听说海市羊毛衫市场很大,货很便宜,就想弄点来到台东区去摆地摊。进了几批货,摆了几天摊,连来回的路费都没挣回来,不屑弄了。”
“哦。”林秋水心想,他一个大学毕业生竟然去摆地摊,这要是在沂蒙县城还不被人笑话死?
“刘静怡还好吧?”林秋水忍不住问赵波。
“还行吧,在她们县纺织厂生产科。我也就见过她那一次,往下也没再联系。”赵波似乎怕引起林秋水误会,赶紧解释。
“你呢,光说我了,你回到你们县城怎么样?好像听他们说毕业后你还写了一篇文章在院报发表了,他们都说你混得不错。”正说着,赵波的妹妹买菜回来了,进门问赵波。
“哥,现在就做饭吗?”
“做吧,我和你林哥再聊会儿。你把电炉子拿到屋外去做,别弄得满屋油烟味。”
林秋水把毕业后的经历跟赵波简单说了说,当然主要是工作,感情上的事他没讲。话说完了,菜也做好了,赵波突然想起来林秋水很能喝酒,就对妹妹说,“你再去买两瓶白酒来,顺便叫一下朱科长,让他来陪你林哥喝。”
“哦。”小梅听话的转身就走。
“哎,小梅,别去买酒了,我吃点饭马上走,今天晚上还得报到呢。”林秋水赶紧把小梅叫住,小梅转回身,用眼睛向她哥哥请示。
“我学英语得保护脑子,不能喝酒,要不去拿扎啤酒吧,朱科长酒量也不行。”林秋水不好再推辞,点了点头。一会儿,小梅和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大高个男子一起回来了。
“赵波同学是吧?我姓朱,你叫我老朱就行了。”一进门,朱科长热情的握住林秋水的手使劲的摇着,自我介绍道。
朱科长很实在,替赵波尽着地主之谊,边喝酒边问林秋水叫什么名字、分哪里去了、工作情况怎么样,林秋水一一回答,并把自己的经历又复述了一遍。朱科长听完,抬头对赵波说:“你看看,我跟你说过吧,你就不如回你们老家算了,在我们厂里,大学生算什么?后纺车间打扫卫生的都是大学生。你要回去,还不跟小林一样,过几年弄个厂长当当,省得在这里受罪。”
“厂长哪里那么好当?”林秋水说,“不过下边纺织厂里学生相对少一点,受重视是真的。”
“往下这个局势,纺织厂都要搬到经济落后地区。你们不知道吧,青岛国棉十一厂马上要搬到莒东县去,八厂也要搬临沂去。在大城市办纺织厂,办不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以后还不知道怎么退休呢。”朱科长摇着头,喝下一杯啤酒。
吃完饭,赵波把林秋水送到公交车站,非要跟林秋水一起去台东区,林秋水坚决婉拒了。赵波看到林秋水真心不想麻烦他也就不再坚持,留下了沂蒙纺织厂办公室的电话,说以后多联系,并让林秋水开完会再来找他,他联系一下留青岛的同学一起聚聚。林秋水告诉他,厂长嘱咐让他顺便去联系一下今年毕业的沂蒙县的老乡,如果有时间就来,没时间就不过来了,让他不要联系别的同学,等下次有机会再来找他们玩。
林秋水坐在公交车上还在想赵波的事。其实,林秋水多次讲过的“义无反顾”回家乡也不是唱高调。当时他在青岛读书的时候,兵工厂有个老家青岛的郭工,年龄五十多岁,当年“备战备荒为人民”去了林秋水家乡的兵工厂,他的弟弟还在青岛,家就在齐鲁纺院老校附近的抚顺路上。林秋水开学回青岛,哥哥给弟弟捎沂蒙土特产;放假回家,弟弟给哥哥捎青岛啤酒,林秋水给他哥俩当了三年的免费运输工。毕业之前,郭工的弟弟多次把林秋水叫到家里,一方面感谢林秋水三年来不辞劳苦的运输工作,最主要的问一下林秋水想不想留在青岛。想留的话,他给联系青岛纺织器材厂,厂里他有关系,但可能还要花一点钱打点。林秋水当时豪情万丈,一心想马上参加工作,认为回到家乡去更能发挥自己的才能,离家近还能照顾家里,尤其听到还要花钱打点关系,他就没有了任何兴趣。现在看到赵波的境况,他暗自庆幸,如果当时花了钱留在青岛,会不会也像赵波一样住在清洁工的工具室里,还要到街上摆地摊?这时的林秋水还是感到回家乡是正确的选择。但几年以后,当林秋水在青岛香港路的写字楼里再次见到赵波时,他已经是拥有固定资产上百万元的老板,租着写字楼,雇佣着工人。那时林秋水又是另一种感慨,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