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汉何许人也?诸位不知,这胡三汉在中国的人名大辞典里,可能找得出成百上千。但在丹江市,这位胡爷三汉却只此一位。说得过分一点,丹江的妇孺也许会不知道他们的市委书记是谁,市长又是谁,可亿万富翁胡三汉却是家喻户晓,老幼皆知。胡三汉又为何如此大名鼎鼎呢?皆因胡三汉生平沉浮衰荣变化无常。从胡三汉身上,可以透析到一个市井草根的发家史与历史的潮涨潮落有着何其微妙的关系。
胡三汉于五十年代末生于丹江城郊一个农民家庭。他出生的时候,家里已是三天没动烟火了。当胡三汉呱呱落地的声音传进他父亲的耳朵里时,他的父亲并没有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产生半点喜悦。相反,这位四十好几的汉子双手抱头,几乎没有勇气去瞧一眼刚刚落地的儿子,还有躲在炕上饿得半死不活的一双儿女和奄奄—息的老婆。接生婆用半截铁勺敲着空空的缸沿,嘶哑着嗓子喊:“怎么一粒粮食都没有?这要出人命的!”见他一动不动,接生婆气势汹汹地继续朝着他吼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窝囊男人?人命关天,家里没粮,你去借,借不着就是去偷,也得偷来!”胡三汉的爹胡永冬忽地一下站起来,从接生婆手里一把夺过铁勺,“咣”地甩一边去,瞪起一双血红的金鱼眼朝接生婆狠狠地说:“你等着,我不会让老婆、孩子活活饿死的。”说完这句话,便大踏步地冲出了破茅屋。
那日天气很闷,好象还来了那么一阵风。风不大,但挂在七道沟村口的那口百年老钟却突然从吊着它的树上落下来。老钟沉闷的响声象一颗炸雷在七道沟村的上空爆响。七道沟村的人们听到钟响,就如同听到空袭警报一样,老少爷们一齐往村民兵连里跑。胡三汉的爹刚刚从村粮仓的顶棚上钻了出来,就被眼尖的民兵排长憨狗看到了。他只说有人偷粮食了那么一句,便把四面八方的目光全引来了。胡三汉的爹让他这么一喊,吓得一骨碌从粮仓顶上滚下来,摔了个半死。身上的粮食袋子也开了,撒得一地金灿灿的的玉米粒。没等胡三汉的爹起身,憨狗便紧跑几步上前,摁住瘦弱的胡三汉他爹,在他脸上啪啪地扇巴掌。一边扇一边骂:“狗日的你想死,这是备战备荒用粮,你他妈简直胆大包天、反动透顶。”胡三汉他爹的脸在啪啪的巴掌声中就像夏日响午熟透的茄子,紫黑紫黑。胡三汉的爹躺在那儿,既没有挣扎,也没反抗,更不感到疼痛。他只是想,自己真是该打,我怎么能偷呢?可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到刚刚出生的儿子、老婆、快要饿死的孩子,血就往上涌。反正是死,死也不能当饿死鬼。胡三汉的爹脑子里就非常清醒地想着这样一件事:那就是无沦如何也要把这半袋粮食背回家,然后美美地吃一顿,然后再美美地去死。就这样了,他想。胡三汉的爹也许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尽了,也许是憨狗根本没把胡三汉的爹放在眼里,更没想到这个胆小怕事的男人会反抗。所以,当憨狗还一如既往地在胡三汉他爹的脸上扇巴掌的时候,冷不防被胡三汉的爹一拳打在眼珠子上,疼得他杀猪般嚎叫一声松开了手。胡三汉的爹抓起半袋粮食撒腿就往家里跑。
胡三汉的爹象惊了枪的兔子,一溜烟似地踮回了家。当他把那半袋粮食从肩上揪下来的时候,胡三汉的爹感觉就如同完成一个世纪的使命一样,自豪而又筋疲力尽。他的身子随着半袋粮食一同落地,头上的汗哗地一下子冒出来。胡三汉的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空了,就如一片落叶一样会随风而去。他竭力打起精神,使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抬起手臂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粮食,望着那金灿灿的小米粒,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有小米了,有小米了,你可以熬粥了了……”。接生的老包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他手里夺过粮食袋子,哗地倒在锅里一些。一阵锅碗瓢盆地响动之后,胡三汉家的烟囱里在三天断炊之后,又重新冒起了袅袅青烟。
当胡三汉的全家正憧憬着吃上一顿小米粥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砰砰的砸门声把这种憧憬驱向遥远。胡三汉的爹在苏醒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了危险,他赶紧把那两扇漏风的破门重新拴牢,又用木棍顶好,然后抓起把菜刀,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跳着脚乱骂:“谁他娘敢来,老子就剁了他。”老包婆把灶堂里的火拨旺,阴阳怪气地说:“还真把人往死路上*呀!老邻故居的,闭闭眼这道门槛不就过了?他憨狗真敢打上门来你就跟他拼了。自古就是横的怕愣的,愣的还怕不要命的。这样就是死了也算条汉子,老娘想当年虽比不上梁山泊的顾大嫂,也是远近闻名的惹不起。现在老了,但人老威风在,他憨狗的底细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真要抹下面子公事公办,我就揭他的老底。放心,有老娘在,保证让你吃上这顿饱饭。就是死,也舒舒坦坦地上路。”胡三汉的爹胡永冬听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接生婆的面前,脸上的肌肉因痉挛而扭曲,他惊恐万状地苦苦哀求,“祖奶奶,我活不成了,你老人家可要给我做主啊!”接生婆倏地从地上拾起烧火棍,在胡三汉他爹瘦骨嶙峋的背上打了一下,“起来,还没到上断头台的份上,就拉稀了?看你刚才的样子,还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怎么一眨眼就焉了?真没出息!一边去,让他们来吧,天塌下来,老娘我给你顶着!”胡三汉的爹听完这话就象听到了特赦令一样给老包婆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就连滚带爬地躲一边去了。就在这时,另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说:“我说嘛,怪不得,要不是你老包婆的撺掇,他上哪儿能弄来这粮食?现在人都堵门口了,你怎么不去给他顶着呢?”
说话间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来,她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地站在他俩面前。就如同小鬼忽然遇到了钟馗一样,让刚才说话的两人立刻禁声,畏畏缩缩地低头耷脑大气不敢出。刚才这老包婆光顾着嘴头子痛快了,却把这么个重要的人物都忘记了。而胡永冬却是一门心思只想着粮食,他从进门那一刻起,压根就没顾得去想里屋的老婆和孩子,更不用说去看一眼了,所以,对于女人的到来,他是一无所知。现在人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除了心虚,更加害怕,还有一层后悔。别看老保婆大话说得没边,但在真人面前她也不敢装大,只好唯唯诺诺地嘿嘿讪笑两声,小声喃喃道:“瞎说,瞎说”,就退到一边去了。那胡永冬更是躲到一边的犄角旮旯里听着院门外的喊声在浑身筛糠。
外边的人越聚越多,喊声也越来越大。还有人嘡嘡地敲起了响锣。那副同仇敌忾、如临大敌的情景真像电影《地道战》里鬼子进村的景象一样。憨狗用枪托捣着门板,嘴里骂着,“快滚出来,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不管外边怎么骂,怎样折腾,里边全无回音。人们只看到从胡三汉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缕缕青烟,闻到屋子里飘出的一股粮食焦糊的香味。人们便吸吸鼻子,引诱得饥肠蠢蠢欲动。憨狗怒火万丈。他对天呯放了一抢,不知谁家的孩子吓得哇哇地哭爹喊娘。就在这一声枪响之后,门吱的一声开了。憨狗以为胡三汉的爹是炸了窝的兔子自投罗网来了。他刚想扑上去逮个正着,只听女人用一种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是谁这么大胆,随随便便地放枪?”憨狗一看面前站着的人,“你……”竟一下子僵在那儿。
憨狗见是大名鼎鼎的诸葛部长,刚才的威风立马扫地,就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样乖乖地站在大人面前,大气不敢出。诸葛部长的出现,使在场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盯着这位人高马大、年逾五十的老大妈。诸葛部长不满地对憨狗说:“大惊小怪地折腾什么,就象鬼子进村了一样。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个正经事干。放着地不好好种,粮食不好好收,整天瞎起哄,这能搞出啥名堂?不就是十几斤粮食吗,犯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人都快饿死了,几斤小米算啥?想当初,我们打鬼子,打反动派,闹革命,就是让穷人过上好日子。如今可倒好,鬼子投降了,反动派被赶跑了,革命成功了,地也分给你们了,你们种的粮食反而不够吃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啊?在场的老少爷们,说说看,你们说,你们说呢?留着这点劲头好好去种地收粮吧!”诸葛部长说着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着人群摆摆手,“都回去吧,这几斤苞谷记到我的账上,等我从粮库里领了再补上。”一听这话,憨狗和众人都面面相觑,觉得这事难办。村支书壮壮胆子,上前恭敬地说:“老首长,您是老革命了,您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就凭您一句话,不要说十几斤小米,就是一百斤,只要咱七道沟屯有,我保管给您送到跟前。可这贼人偷的不是一般粮食,那是备战备荒用粮啊。不将他就地惩办,那上级追查下来,我们怎么交代那?请您务必为我们做主啊!”村支书说得既恳切又显得万般无奈,不能不让诸葛秀琴为之动心思。村支书的一番话,使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位既耿直又喜欢助人的老抗联战士、女英雄、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到胡三汉出生。正是因为胡三汉的出生,才给她惹出了麻烦。多少年后,当她长眠地下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她抱起的这个刚出生也不起眼的小男孩,在不久的将来会是全丹江响当当的人物。也许从他一出世的种种迹象就预示着他的将来是不会安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