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财东不但对悟觉和尚不陌生,而且还十分相熟。就在一年前,古传贵正在太原府古记大粮栈与几位掌柜商议花巨银屯集粮食事宜时,一伙计急匆匆赶进来,说门口有一和尚赖在店门口不走,唱着“门楼高又高,一剑斩去腰。古字十张口,是非少不了”,还口口声声要见东家。古传贵说是不是你们怠慢了和尚?柜上早有规定:凡遇和尚化缘,或奉十文铜钱,或施饱餐一顿,不得无礼。伙计说这和尚既不要钱,也拒绝施餐,他只要求见我们东家一面。古传贵说他认识我?伙计摇头说不清楚。古传贵奇怪,就随伙计出门。悟觉和尚一见古传贵来了,就起身唱个喏,围着古传贵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皱皱眉头说你就是那人见人羡的山西首富古财东吧?开始古传贵见和尚对自己那么上心,还以为是要夸他两句,却听和尚这样问话,心中就有些不快,他反问说怎么了,不象吗?和尚说象,太象了,古财东方面大耳家藏倾国财宝,只可惜……和尚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又说了句:“罴背獭腰少福报。”伙计斥责他大胆!古传贵装做很有涵养地制止了伙计的粗暴,礼貌地问说师傅刚才对伙计唱的四句诗是什么意思?请指教!和尚还一个佛礼说:“这有什么可请教的?看你这门楼比门墙高出盈丈,而围墙又矮又厚,有阳虚阴实之过,是谓比例失调,有倾覆之虞。而墙带煞白,确如一把利剑拦腰穿过。你姓古,古字上下拆开不就是十张口吗?十张口就是很多人。你家粮号为‘古记’,这记字左右拆开是什么,言为说,己是自己,合二为一就是这记字。记住当然是忘不掉了。‘古记’则暗合很多人忘不掉。这么多人都在念念不忘同一件事,什么事?你是卖粮食的,当然是粮食了。”古传贵初听象是有道理,但一寻思又觉哪个地方不对了,他私下一琢磨,恍然大悟,不觉暗自一笑,心道,如今的和尚也干起坑蒙拐骗的事来,且看他怎么说。古传贵不动声色,装作很害怕地问:“因为这样就有麻烦了,对不对?”和尚说信不信由你。古传贵又说我信,怎么办?和尚说:“这好办,古财东体态超重,难免不会脚重气促,看来真的需要减减肥了。你要信得过贫僧,不妨把古记大粮栈化于我布施灾民,也好求个功德。”古传贵听到这里,笑道:“好主意,只是就算我古某人同意了,他们也不会答应啊!你们说是不是?”众伙计大笑。有人就指责和尚贪婪,说他想骗东家的钱。和尚也不动怒,只管笑迷迷地对古传贵唱着一首歌谣:“你也忙我也忙,都是梦里空一场;你也算我也算,算到最后归零蛋;你也精我也精,唯有到死最聪明;千间房万间房,七尺身躯一张床;金满箱银满箱,空余祸根没商量;谷满仓米满仓,大难来时闹饥荒……”。伙计又说了,你这是唱的什么歌?我们东家很忙,哪有时间跟你逗乐,走吧走吧!悟觉和尚并不理会伙计的话,依然笑模笑样地对古传贵说:“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古财东聪明一世,也会糊涂一时。只不过我佛慈悲,会再给你机会。一个月后自会见分晓,古财东到时再做决定不迟,贫僧就此告别。”伙计指着和尚的背影说他是个骗子,反问为什么就这么放他走了呢?古传贵当时听了,并不言语,只是默笑一声,在心里说,这年头连和尚也耐不住寂寞,也难免会穷庙富方丈了。古传贵向伙计调侃地说了一句:“他能骗得了我吗?”又自语道:“跟一个出家人一般见识,惹人笑话。”
古传贵以为和尚戏言,并未放在心上。一个月后,古家在太原的银号开张,那番热闹,自不必说。古传贵正一门心思招待着各方宾客,就见小伙计悄悄拨开众人,靠近古传贵侧耳细语一番。古传贵听罢,心中有数。只见他脸上依然带笑地跟众人招呼一声,说稍去片刻即回。
古传贵跟着小伙计来到*,见一位陌生人早已等侯在那里。那人一见古传贵,好似相熟般地边起身相迎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一定是名冠晋中大地的山西首富古财东吧?”古传贵客套地自谦道:“过奖了,过奖了!”那人待古传贵入座,递上一张名片并介绍说:“鄙人姓吴名国恩,乃北京西医堂山西分号掌柜。久闻古财东大名,早生拜访之意,怎奈小店刚刚开张,琐务缠身,未及登门,敬乞见谅。今冒昧前来,一是祝贺贵银号开张,二来有一单生意求助于古财东,不知古财东可否帮这个忙?”古传贵连说着“好说好说。”一边打量来人,见此人长方脸,细长眼,白净面皮,一顶员外帽,一袭稠布长衫,衬出一身儒雅之气。古财东觉得此人不俗,顿生好感。几天前闻听这街面上有一家北京的药号开张,他也没多大在意,谁想人家却把生意送到自己家门口上,所以就有些不好意思,他双手抱拳冲吴国恩客气道:“吴掌柜客气了,都是做生意的,相互关照而已,何必如此?待古某忙过这几日,一定亲自登门致谢!”他说完向佣人使个眼色,示意给重新换茶。那吴掌柜又说:“做生意讲究个信誉,我们东家致所以把这么大单生意交给古财东,就是冲着您的信誉而来的。”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我们先预付的一半定金,如果古财东没有意见,就速速准备,我们东家急着用货。”古传贵一瞅银票,那可是京字号十万两的一张大票,这可是一单大生意啊!可他却犹豫着,并未立刻接那银票,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拿不准主意,虽然这单生意利厚,可是背后的风险也大。听说这批货是从域外来的,量也大,凭他“万通货运”的运输量是完全有能力接单的,只是他因对货主尚不熟悉,难免有些犹豫。虽然货主说是药品,可谁能保准里面没有夹带?要是里面藏有鸦片或者军火,无论是运行途中或到岸被查出,他都脱不了干系。近来这世道不大太平,常有革命党人利用商船私带军火,象这样的事在行面上已经出过好几起了。玩不好,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古传贵想到这里,就有些顾虑,可他瞟一眼银票,心里就又痒痒起来。客人见此,就眯眼轻飘飘地说一句,“看来古财东是怕银子烫手了,那好,咱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只好向那位推荐的朋友致歉了。”古传贵听了来人提到的朋友,心里一动,就有了七成的意向。当来人伸手去收桌上的银票时,古传贵就说了一句先生莫急,先喝一口茶,咱好事好商量。又试探地问说你们东家是京城人氏?来人一听,马上明白古传贵的意思,就微微一笑说难道忻州那位朋友没跟你透露过?如果没点本钱,如今这年头,谁还能做得了洋生意?古传贵一想,觉得有道理,但他并没完全下定决心。其时,佣人上了两杯上好的“六安瓜片”。吴掌柜未等端杯,就吸吸鼻子,说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定是极品‘六安瓜片’。”古传贵闻言,真真是大吃一惊。古传贵爱喝茶,也懂茶,可在这太原城里,喝茶的财主、官府老爷一大堆,可要做到仅凭嗅觉就能判断出茶的种类和等极,那可真是凤毛麟角。吴掌柜好象来了兴致,他轻轻端起那只精美的盖碗,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揭开本来半开的碗盖,凑近鼻子闻了闻说:“想不到能在古财东这里一尝人间妙品‘齐云瓜片’,难得,难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碗盖轻拨茶汤,而后小啜一口,咂舌有声地啧啧称奇,“‘扬子江中水,齐云山上茶’果然名不虚传。妙啊!妙……”然后陶然如醉地闭眼畅想片刻,方睁开眼睛如数家珍般地说起这“六安瓜片”的产地、生长期、采摘季节、采摘方式和冲泡方法。听得古传贵是不住点头。他还说到了《红楼梦》中的那个妙玉,并如知音般地夸赞她才是天下第一的茶仙……古传贵在无意中遇到这么一位难得的茶友,那戒心就又去了几分。吴掌柜品过香茗,又望着正堂上的一幅字联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古财东祖籍定是湘江人士。”古传贵闻听,更觉诧异,但他没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吴掌柜何以见得?”吴掌柜颇为自信地回了一句,“猜的。”
“猜的?”古传贵一皱眉头,脱口而出。吴掌柜的回答,让古传贵费解。看着古传贵狐疑的神态,吴掌柜指指堂上悬挂着的对联,肃然起敬地念道:“‘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此乃大清中兴第一良臣,湖南曾文正公也!而当今时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对此公更是贬多褒少。革命党人则视曾公为天下第一大汉奸。若非湘子故人,谁还将这等溢美之词公然悬于庭堂?”古传贵闻之,颔首赞同。见此人那般儒学之气而又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就断定此人一定是饱读诗书,且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能养住这样的人,可见对方的老板该是多大的势力。而且事前忻州知府的师爷多少和他透露过,货主是有皇家背景的人物,要他只管放心接单就可。自古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果这趟买卖顺风顺水,还是很划得来的。再说了,做生意,哪有一点风险不担的?更何况这买卖是忻州府师爷介绍的,如果不接,那可是丢了银子又得罪人的事。古传贵突然间下定了决心,他赶紧说难得你家老板这么看得起我古某,就凭这一点,这单买卖我做了。回去告诉你们东家,只要是我古某人接手的买卖,保证万无一失。来人听了,刚才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下来,他看着古传贵吩咐账房收了银票,这才暗自得意地跟古传贵告辞一声就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悟觉和尚就找到银号来,非要见古传贵。古传贵一听又是那个和尚,就让伙计说自己不在。悟觉和尚听后,唱一句阿弥陀佛,也没纠缠,就离开了。古传贵隔着银楼的窗户看着和尚离去的背影,似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意。他想,如今这年头,和尚与讨饭的乞丐无二。什么四大皆空,远离红尘,全是骗人的鬼话。说一千道一万,是人他就得吃饭。和尚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也吃五谷杂粮,照样生老病死。人活在世上,还是那沉甸甸的银子实在,只要有了银子,就有了一切,其它的,那就是玉皇大帝的圣旨——中听不中用。古传贵想到此,心中一乐。他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一摞银票,自鸣得意地用一根指头敲着桌子,美滋滋地哼一句《玉堂春》的唱词:“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惨……”这一句还没唱完,古记大粮栈的掌柜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说出事了出事了……
古传贵万万没想到,他挖空心思屯集的粮食会在一夜之间遭到饥民的抢掠。望着狼藉一片的粮栈,古传贵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抢粮的刁民统统抓起来法办。他火速派人向官府求助,可太原知府得到信报,却迟迟不肯发兵。等古传贵揣上两千两银票亲自上门,知府大人才点将派兵。但是,当那群乌鸦兵们赶到时,粮食也都抢光了,人也早跑净了。可恨那些官兵如狼似虎,却趁火打劫,他们一手拿着古传贵发给他们的赏钱,一手大肆劫掠。一时间,太原城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当兵痞们折腾得差不多的时侯,才抓了一大批老百姓关起来一个个审问。如此一来,太原的百姓可就遭殃了。为找到领头者,古传贵不惜出血本花钱买通官府,让其对这些平民刑讯*供,有几个人被屈打成招。古传贵也参与过亲自审问,古传贵一见那几个人,一听他们的供词,就知这不过是几个替死鬼而已,真正的领头人可能早就逃之夭夭了。古传贵感到不解气,他出了那么多银子,这些饭桶却只抓了几个小泥鳅来糊弄自己,这怎么行?就算把这几个屈死鬼都杀了,也不解气。所以,古传贵就跟知府说这只是几条小鱼,真正的大鱼肯定另有其人,还望知府大人明查。知府碍于面子,不好驳回,所以,他下令继续搜捕,直到抓住那贼头方能罢手。古传贵要知府贴出悬赏告示:提供线索者,赏银十两;告发者,赏银百两;捉贼献上者,赏银一千两。赏银嘛,则由他古传贵出。这样一来,太原百姓,那真是雪上加霜。
这日,古传贵因为没有抓到贼首,一个人在“万家源”当铺闷闷不乐时,前台掌柜来报说柜上有人携重宝典当,因对方开价太高,特请东家定夺。古传贵说何等宝物连你也不敢入眼?掌柜神秘地靠近古传贵小声耳语几句,古传贵一听,眼中大放异彩,连问真的假的,没看错吧?待那掌柜确保自己绝不会看走眼时,古传贵就暂时忘掉不快,赶紧吩咐说:“那好,让他到后院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他是何方贵客。”等掌柜的把那人领进门来时,却见来人穿得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没有公子王孙或商贾巨富的派头。而且一见那人的眉眼,又似相熟一般。正在古传贵盯住他打量时,悟觉却把头上那顶瓜皮毡帽连同发辫摘下来,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古传贵一见,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又是这个悟觉和尚?不过和尚今天换了身常人打扮,才能够混得进来。古传贵一见就有些恼,刚想发火,和尚就说:“恭喜古财东,贺喜古财东!”古传贵见和尚也来调戏自己,气不打一出来,刚想发作,却又把冒到头顶的火气使劲压了压,耐着性子对他说你一出家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赶紧给我出去,我没闲工夫陪你逗乐子,要是缺钱花,可以到柜上去支十贯铜钱。古传贵说着没好气地拿起案上的毛笔就写了个支取凭证。可是人家悟觉连看也不看,很认真地说你不是要找抢粮的头儿吗?我告诉你。可古传贵根本不听,他指着悟觉和尚嘿嘿冷笑说:“真行啊你!上次没骗成,这次又来新花样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要说你就是领头的?”和尚一乐,打趣道:“看来你真跟贫僧有缘,我想啥,你就猜出来了。不错,抢粮的头儿算我一个,可说来我也只能算个从犯。虽然是我鼓动大伙去抢的粮,但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另有其人。”古传贵一听就更来气了,可他却能忍隐不发,眨巴眨巴眼皮,问:“那谁是罪魁祸首?”
“太原知府!”
和尚一说这四个字,古传贵就觉得这和尚是疯了,还不待他反驳,和尚又说:“知道古财东不信,可听一听贫僧说的理由就明白了……”
“一派胡言,我看你是疯了。”
古传贵一句话就打断了和尚的话,和尚的疯话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又反问一句说为什么,就为我怠慢你,就为古某没满足你的要求,你就三番五次来戏弄我?别以为仗着你是五台山的和尚,就几次三番来捣乱,惹恼了我照样把你送到衙门去。悟觉大模大样地说可以,我今天就是来自首的,去哪里,悉听尊便。古传贵一听有些傻眼,这和尚就是一滚刀肉,横切竖切都不在乎!再说,说这和尚是领头的,打死古传贵都不信,可他为何偏偏就来蹚这浑水?古传贵一下子没折了,他只好气乎乎地说要不看你是个出家人,我真叫伙计把你赶出去,别自讨没趣了,去去!悟觉说阿弥陀佛,施主怎肯相信我就是那领头人呢?古传贵说要我信也不难,若把抢去的十万担粮食给我找回来,我就信。悟觉和尚一听,深施一礼,赞道:“古财东果然聪明过人那!可这世上之事往往是物极必反,这才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之说。古财东一代巨贾,富可敌国。人活在世上没钱是千难万难,可有时侯钱太多了一样不是好事。这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明朝的首富沈万三;今朝的巨贾胡雪岩,因财招灾,活生生的例子犹在眼前。世人皆穷难活命,唯我独富祸及身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赛翁失马,焉知非福?十万担粮食丢了,可你得到的却是后世福报啊!此等大好事,那可是一本万利啊,难道这还不值得庆贺吗?”古传贵说好你个和尚,古家出了这等事,你还来说风凉话,我看你是痨病鬼拉风箱——找呛。和尚说今天贫僧不是来找你抬杠的,是有要事跟你商量。粮食贫僧无法替你找回,但贫僧愿舍七尺之身救万千无辜黎民,望古财东成全。古传贵这回听明白了,这和尚拿自己当傻子,就凭你一个和尚就让我把人放了,你算老几呀?真是痴人说梦。我辛辛苦苦费了几个月才备齐的十万担粮食,就这么说完就完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他们敢抢,就该受到惩罚,如若不然,这天下不乱了套?古传贵又说,啥慈悲为怀、善恶有报这些道理都是你们这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琢磨的事,你别跟我说。我一个做生意的,管不了那么多,他们不交出粮食,就让他们一个个在牢里待着吧!和尚高颂一句阿弥陀佛,连说罪过罪过,古财东可曾听说过近来流传的一首歌谣吗?古传贵一摆手说不听不听,那全是你们骗人的把戏!和尚说古财东稍安勿燥,骗不骗人,听一听就知道。悟觉说着唱道:“要说荒唐真荒唐,就像西山出太阳,织衣的婆婆没衣穿,种粮的汉子缺口粮,盖房的工匠没房住,卖盐的小贩喝淡汤;无耻王八坐高堂,有为君子把枷扛,朱门酒肉堆堆臭,路边饿殍排成行,流血流汗没钱赚,官爷财宝没处放,众生饥寒无人问,财主粮帛霉成糠……这明里怪事一桩桩,暗里更有大明堂:金满箱银满箱,巧取豪夺黑心肠;仁也好义也好,临到名利廉耻忘;黑亦白白亦黑,黑白颠倒乱攘攘;官亦罢匪亦罢,官匪沆瀣皆强梁;……”。古传贵一听,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语,并指着悟觉和尚的脸说:“出家人不问世事,可你却妖言惑众,指桑骂槐,难道就不怕官府治罪吗?”悟觉和尚却弯腰深施一礼说:“贫僧无牵无挂,去了大牢更好,那里有地方睡有的吃,岂不比我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地化缘强?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说的句句都是心里话,万望古财东成全!”古传贵就说这世上有喜欢钱的有喜欢权的……倒是没见喜欢坐牢的。只不过这事我说了不算,你想坐牢也不难,去杀个人放把火那不就进去了?悟觉和尚说出家人是不会干杀人放火的勾当的。古传贵就说那就没戏了。和尚又说你去告发我啊!我不是妖言惑众吗?古传贵说得了吧,有那工夫我还不如挣俩钱呢!和尚摇头叹道:“祸到临头浑不知,只缘心智被财迷;来日利刃横颈上,如梦方醒却已迟。古财东执迷不悟,可要好自为之。”对悟觉和尚的数落和戏弄,古传贵自然气愤异常,他大声说:“胡说八道,我古传贵一不偷二不抢,本份做生意,哪来的祸事?”要不是碍于佛面,古传贵当时几乎要把他打出门去。悟觉和尚见古传贵动怒,就连连说道:“罢了罢了,古财东不必动怒,就当我是一派胡言吧。既然你不给贫僧薄面,那么,你要贫僧怎样才肯放人?”古传贵就说我要粮食啊!和尚说除了粮食呢?古传贵就轻笑一声道,自然是银子了。和尚说那好那好。说话间把手中的包袱打开,捧出一只上等紫檀木做成的椟盒。但见那盒子:描金、镶银,刻龙雕凤,鬼斧神工。古传贵那可是眼尖,一瞧那盒子,就先自心动,正急着等他继续打开,那和尚并没有再动,只说了那么一句:“‘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你是开当铺的出身,也是太原珠宝店的大老板,自然是行家。若说黄的白的绿的红的,你该是见得多了。可我要说,这件宝贝,不但非你所见,更是世所罕见。”古传贵装作不为所动,此时一脸淡定。和尚也再不出声,只是轻轻打开。古传贵不看则已,一见当真是惊讶不已。他看看和尚,再看看那宝物,却不露声色。悟觉和尚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嘴上故意说:“如果你怕看走了眼,咱不妨拿它去别处找人验一验,那不就放心了吗?”其实古传贵在看到这件翡翠白菜的一瞬间就能感觉出东西的珍贵。那是怎样的一件宝贝啊!不说它的纯粹无瑕,不说它的碧绿晶莹,也不说它是那样的温润祥和,单是它春色满园般的紫罗兰韵色和青翠欲滴般的剔透就折射出它身世的名贵与珍稀;更不用说它的雕工更是何等精妙绝伦。古传贵拿手一触及上面,那种十足的成色传播给他的感觉就让其做出了判断:这是一件绝世珍宝。可他为什么又连连摇头呢?他在想,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一个和尚手中,可惜了可惜了,他又在想怎样以极小的代价把此宝据为己有。古传贵正想入非非之即,和尚却开口说既然古财东不能确定它的身价,那我只好另选店家了。话音未落,就要去收回。古传贵把手一挡,阻止了和尚,把脸一变说:“慢着,我没说它不值钱,我倒想问问这么件宝贝你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祖传的吧?”和尚一听,就明白古传贵又在打啥算盘了。所以,悟觉也就接着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古财东肯定会说是我偷的。被和尚说中了心事,古传贵心中暗惊,看来这和尚必是有备而来,所以,要想空手套白狼可能是不行了,但是至宝已在眼前,他是不会让其轻易流失的。古传贵又若有其事地左瞧瞧右瞧瞧,而后说:“这兵荒马乱的,又赶上个灾年,你一个和尚也不容易,你也不用当了,算我做点佛事,一百两银子,卖给我算了,怎么样?”和尚说古财东你真大放,一百两银子就想买这价值连城的宝物。你要是不识货还可原谅,可你心里透亮啊!但有一点你并不知道,就是这宝贝的来历。古传贵就说啥来历,不会是王母娘娘送给七仙女陪嫁的吧?和尚说不是王娘娘也跟王母娘娘差不多。它是先皇光绪爷的爱物。这翡翠白菜原先做了两颗,一颗被光绪爷送给了珍妃娘娘,而另一颗送给了慈禧老佛爷。因慈禧老佛爷不喜欢珍妃娘娘,也许是“恨屋及乌”吧。在珍妃娘娘死后不久,她就把自己的那颗翡翠白菜送给外甥女作了陪嫁。这宝物的来头还算可以了吧?如果你看着稀罕,就留下,我想卖二十万现银急用。古传贵一听,假装生气地说算了算了,你蒙吧,老佛爷的宝贝,还玉皇大帝的呢,这么个破东西竟敢要二十万,疯了。再说了,就算真象你说的,你一个和尚,又如何得了这宝贝,你不会说那老佛爷的外甥女正好嫁给你了吧?
“阿弥陀佛——以古财东看来,我是在说谎了?如此一来,那可真是:真作假时真亦假了。不过,不管古财东信与不信,这宝贝既非我偷也非我抢,而且千真万确是先皇光绪爷送与老佛爷的稀世珍宝。我这有广仁寺方丈智善大师的亲笔信,上面把这宝贝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不信你可以看看。”古传贵接过和尚递过来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见信中有智善亲笔落款和钤印。古传贵就想,看来这和尚所言无虚了,当下心中有数,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和尚又说:“今佛祖慈悲为怀,托我携宝救苦救难,这才给你个机会。”古传贵听着和尚说的话,心里打着算盘,所以依然无动于衷。和尚见此,就说了这么一句,“罢了,真宝不入俗眼。既然你不识货,我只有另寻行家了。”
“慢!”
一直一言不发的古传贵却不让他动手收宝。他看着和尚说你肯定遇到难处了,给你一千两,一千两啊!和尚说不行!二十万,一个子也不能少,你不收就拉倒。古传贵看看宝贝又看看和尚,狠狠心说一万两,多一个子也不行。和尚没有开口,就在古传贵以为他同意时,和尚乘其不备把宝贝收回来,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还不卖了呢。”古传贵急了,忙上前拦住他说十万两,可以了吧?和尚说我不卖了。古传贵真急了,他一咬牙说二十万就二十万。和尚微微一笑说不卖不卖,三十万也不卖!和尚说着,大模大样地吆喝着,“稀世珍宝五十万两,一手看货一手交钱啦。”古传贵不死心,又上前拦住他说:“我给你三十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总可以了吧?”和尚却看也不看他,又往前走。古传贵赌气般地说:“你就喊吧,不要说在太原城,就说整个山西,谁能拿得出三十万两现银,我倒过头来走,我看你卖给谁,卖给谁?”和尚一听,嘿嘿一笑说:“你说的也许没错,可你别忘了,出多少钱那是别人的事,卖多少卖多少那是我的事。你古财东买非五十万不可,别人买多少钱都好商量,只要我高兴,一百两也行啊!稀世珍宝一百两,谁买谁来看哪!”古传贵这回明白了,人家这是在故意调戏他。这和尚嘛,与平常人不同,要是让他真卖了,那就太可惜了。罢罢,古传贵腆着个脸上前,恭恭敬敬地赔礼说:“大师傅,都是鄙人有眼无珠,小看了你的宝贝。俗话说,藏宝还须识宝人。你消消气,咱商量商量,那件宝贝在你手里也没用,就卖给我算了。按你说的三十万,一口价。”和尚转过脸来,看他一眼说古财东啊古财东,实话跟你说吧,就是因为你是识货的才找你。可是你,贪婪之心差点错失良机。看你诚心想要,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古传贵就说啥条件你说。和尚说只要你让太原知府把抓的人都放了,价格嘛,好商量。古传贵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和尚知道他减了十万两。和尚点完头又说我还有一个条件,古财东若是答应了,那价格更好商量。古传贵又减了十万两。这会和尚没点头,却说我可以把这件宝贝给你,分文不要,但你只须再答应我一件事。古传贵说哪件?和尚说再把你在忻州存的粮食一担不留地分给饥民。古传贵一听,犹豫了,太原的事算了也就罢了,可忻州存的五万担粮食,其价也值几万两。现在粮食天天在涨,要不了几个月,那还要翻番,可他要不答应,这宝物就黄了。他两眼一眨巴突然有了主意。古传贵表面上答应了和尚,也拿到了宝贝。可是,他并没有按照和尚说的去做。太原地界依然灾民不断,饥殍遍地。和尚看到这一切,仰天叹曰:“天灾可避,人祸难逃。这人要贪起来,连神仙也没招。古财东啊古财东,你爷爷一辈子好善乐施,五台山寺庙的功德碑上,留有他老人家的大名。你富甲一方,自以为聪明过人,哪里会想到而今的一切皆因先祖的福报啊!可惜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