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尺帆还以为表哥这么急着找他来一定是因为有天大的事情。哪想到赖金山只是很神秘地把他叫到书房,然后拿出一卷纸,十分郑重地交给他,让他带回七道沟好生保管。见赖金山如此严肃认真,柏尺帆也感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是他又十分好奇,就这么平常的几张破纸,难道还真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成?即便值钱,他赖金山也不应该这么神秘。他说我可以看看吗?赖金山点点头。柏尺帆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几层纸,但见每张纸上都是满满的毛笔字,除此之外,好象也不见什么稀奇的东西。柏尺帆上过学,知道纸上的字是一些古人的碑文。他就说,不就是几张毛笔字吗,有那么珍贵?赖金山见他那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微微一笑,说,你不懂,那可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柏尺帆自己肚里墨水不多,倒也十分尊崇有学问的人。尤其象赖金山这样满腹经纶,又留过洋的人,就更让他崇拜了。所以,表哥的话,他一向言听计从。既然是表哥让他做的事,那他就一定要做好。当下柏尺帆就拍着胸脯向赖金山保证,一定会把这些东西保管好。只要他柏尺帆在,东西就在。不!就是柏尺帆不在了,东西也丢不了。言毕,就缠着赖金山给他在城里安排一个好差事。赖金山拿出几千元钱,交给柏尺帆,但就是不答应给他在城里安排差事。柏尺帆急了,说表哥你怎么这么难求?你当这么大的官,我怎么一点光也沾不上?我当那个维持会长,受尽了气,我不想干了。赖金山说不干也好,好生在家里呆着,什么时候手头紧巴了,就告诉我一声。柏尺帆不高兴了,他说表哥你官当大了,也会寒碜人了。我就是再不济,好歹也有祖上留下的家产。即使我不干这个会长,也饿不死我。可是,你不能六亲不认,你有能耐,你光宗耀祖,你可以死而无憾了,我呢,你就看着我被人欺,被人看不起?赖金山听了柏尺帆的一席话,脸上一阵发热,生气地说,你简直不晓事理,我风光什么,我光什么宗耀什么祖了?维持会长你不愿干就别干了。当今这个乱世,还是清净无为得好。你以为我这个市长这么好当?简直糊涂。别人当差是为了混饭吃,而你衣食无忧,还要自找麻烦。听表哥一句话:差好当,人难做。如果象你想得那么好,我早就让你到丹江城了。回去把我交给你的东西收藏好,就是大功一件。柏尺帆见表哥发火,吓得赶紧闭了嘴。正在这时,警卫报告说松田大佐来访。赖金山立刻很惊觉地收好东西,让柏尺帆到内室回避一下。柏尺帆一听松田大佐的名字,吓得腿肚子都有点打哆嗦,避之尤恐不及。就在柏尺帆刚刚避开,赖金山即将走出书房迎接时,松田却已悄然无声地走进了赖金山的书房。松田的冒昧让赖金山感到突然。这个一向彬彬有礼、以学者自居的军人,今天的表现超乎寻常。不等赖金山开口,松田大佐却先声夺人地说:“赖市长,真有雅兴,我是闻着书香味找到这里来的。”
面对松田的无礼,赖金山掩藏起心中的不悦,笑容满面地说:“大佐阁下光临寒舍,那可是蓬荜生辉啊!”
松田大佐贪婪地打量着满屋的书籍、字画,最后在赖金山手书的一幅“清者自清”的横联前停住,观赏片刻,“赖市长堪称敬业楷模呀。你一边忙于政务,一边钻研学问,就连墨宝,也是佳作频添哪!可敬,可敬!”说到此,松田突然话锋一转,“鄙人虽见识浅陋,但对于书法,也略知一二。我看赖市长的新作,似有微瑕。”赖金山谦恭地说:“大佐阁下,金山才疏学浅,胡乱涂鸦,乃自娱娱人,非欺世之作,让阁下见笑了。悉知阁下潜心钻研汉学几十年,乃当今名副其实的汉学家。赖某的三脚猫功夫,与阁下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呀。”
松田大佐摇摇头,“赖市长过于谦虚了,阁下的字点画得当,泼墨有度,转笔对比分明,格局恢宏。尤其是飞白出形自然到位,造成一种纵横豪迈、巧丽飘逸、风流俊美的气格。收笔挥毫,既承王羲之流美的格调,又蓄王献之的顿挫之势。但在结体、章法上虚实空间要比前者扩大,使线条的流动感更为加强,墨色更为丰富,凸现遒劲妍丽、鸾凤飞翥、虬龙腾跃之形体,真是刚劲不乏优柔,狂放不失殊矜,堪称当今行书一绝。”松田略一停顿,“不过,不足之处则因阁下过于倾向情绪的渲泻。或因气不顺,或因言不畅,而使赖市长挥毫滞涩,不能尽情地抒情达意,延缓了笔锋一泻千里的走势。而使拙顿毕现于字里行间。”松田大佐的一席话,让赖金山听得心服口服。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松田对汉学研究的造诣,可见一斑。如果撇开战争因素,单从治学方面来讲,他们完全有可能成为良师益友。
“大佐阁下不仅精于文韬武略,更博学于百家,对于书法研究,也是见解独到。大佐阁下的渊博学识,赖某自是五体投地。不过,不过……”见赖金山犹豫不言,松田武断地说:“赖市长,有话请讲!”赖金山松了一口气,“适才大佐阁下对鄙人拙作进行了精辟的分析,指正了某些缺点。但是最后对笔锋走势的一段话,赖某不敢苟同。”
“嗯?”松田大佐闻听此言,疑惑地看着赖金山。赖金山就说:“因为赖某在使墨过程中并无不顺之意。”松田大佐似是不经意地注视了一下赖金山,眼珠滴溜溜转动了几下,宽容地微笑一下,“鄙人不过是随意而言,赖市长不必认真。”松田说到此跨步走到“锦绣河山”的又一横联前,指着上面的字说:“此作同出赖市长之手,但意气风发之韵尽现于墨端,有笔走龙蛇,气吞山河之势,诗可言志,书法也同样表达一个人的感情志向,甚至于情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松田指着“清者自清”说,“此作成书时,赖市长一定是沉浸于一种自我嘲解、无可奈何的心境中。”
赖金山知道松田大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他调集起全部思维,急切间寻找应对的话题。松田大佐眯着眼,等待着赖金山的反应。赖金山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妙,妙!大佐慧眼破天机,高,高!如果不是大佐阁下点拨,我倒忘了。我作‘清者自清’时确实是有感而发。”
“赖市长胸怀大志,才高八斗,其感想会是何等壮怀激烈呢,鄙人愿闻其详。”
“说来让您见笑了,事情的起因出在我的一个亲戚上,这个亲戚是我姑家的表弟。我姑姑的婆家祖上是一个大户人家,到了我姑父这一代,就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虽然家道败落,但尚有祖上遗产万贯,就是坐吃山空,也够吃几辈子的。谁曾想我姑姑偏偏生了表弟这个败家子。我这个表弟从小就娇生惯养,长大后正经事做不了一件,倒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几年下来,万贯家产就给他折腾去了一半。姑父被他气出了病,不到半年就去了。姑父死后,他更是肆无忌惮,一个月就输掉了丹江城里的三家铺面。姑姑生怕这个败家子把家产折腾光了,让她死后无葬身之地,就苦苦哀求我把他们家仅剩的两家店铺买下来,给她留点棺材钱。当时我犹豫再三,怕别人说我乘人之危赚他家的便宜。后来见姑母确实可怜,就出高价买下了这两处铺。表弟为了得到这笔卖店的钱,先是上门跟我要,后来知道我把钱给了姑母,就三番五次*我姑姑,姑姑就是不给。后来不知表弟怎么知道了姑姑藏钱的地方,把钱偷出去输了个精光。姑姑的棺材钱没了,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过了没几天,姑姑叫着我姑父的名字就上了黄泉路。姑母的丧事都是我出钱一手*办的,可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不但不领我的情,反诬我谋夺了他的家产,在我的亲朋好友面前到处说我的坏话。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听他说得有根有据,不少人也就信了。他这还不算完,又带了一帮小无赖上门要钱,弄得我家鸡犬不宁。本想教训教训他,但又碍于九泉之下的姑母,不忍下手。后来,我一气之下留学贵国,总算是清静了几年。谁想回到丹江后,他又来纠缠。上个月他找上门来跟我要钱,看他那既可气又可怜的样子,我让下人给了他几千块,想打发一下他也就算了。谁知他又耍起了无赖,嫌钱少不说,又提起家产之事。我一怒之下让卫兵把他抓起来关了几天。想我一生善待亲朋,忠厚仁慈,到头来不得好报,反受人诬。当时我既恨表弟没有人性,又怜姑母凄惨人生,更叹自己人善被人欺,对这个无赖一让再让,却落得如此下场。就在这千万矛盾之中,写下了这幅‘清者自清’。”
松田大佐听得很认真,待赖金山说完,他随便问了一句:“你把表弟怎样了?”
“放了!”
“放了,为什么?”
赖金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毕竟是我姑母的儿子,我总不能杀了他吧?”松田走近赖金山,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赖市长不必伤感,中国有句古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做到了仁至义尽。即使你表弟有什么闪失,我想你那九泉之下的姑母也会体谅你的。好了,今天的话到此为止,我们还是到外面谈点正事吧。”
两人到书房外的客厅坐好。赖金山让丫环惠珠赶紧上茶。看着松田品了一口香茗,神态愉悦,不待他开口,赖金山就抢着开门见山地说:“大佐军务繁忙,今日到寒舍来,一定有要事吧?”松田放下茶碗,以褒扬的口气说:“赖市长是个聪明人,近来丹江的抗联活动猖蹶。虽然大日本皇军屡次扫荡,但抗联就象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最近的铁壁合围中,抗联主力连遭重创,从表面上看,他们好象消声匿迹了一样,但地下活动却又异常活跃。特别是丹江市内,一小股反满抗日分子蠢蠢欲动。从近来连续发生的几起案子可以断定,抗联是想以城内的骚乱来转移大日本皇军的注意力,好让城外的抗联有喘息之机。尤其是前几天发生的盗窃案,丢失了大本营督令搜集的重要文物。虽有部分在围捕中被截获,但其中的汉代竹简、汉墓碑拓片、青铜兽鼎一尊及唐伯虎等名家字画数十幅至今下落不明。特别是元朝大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之《剩山图》也在这次被盗之例。从落网分子供出的线索中得知,参与此案的人中,有一个叫曾彪的好象曾经在警备队任过职,请赖市长务必严查与此人关系密切之人,以便从中获得更多的线索!”赖金山听了松田大佐的话,有点不相信地问:“会有这种事?”松田大佐肯定地说:“你一查便知,这人原名叫李中贵,是抗联的奸细。”松田大佐说到此神情异常严肃,“这些文物如果落入之手,那不仅是我的失职,也是你这个市长的失职。所以,我今日特来告诫赖市长一声,非常时期,务望赖市长严格清查内部异己分子,彻底消灭一切破坏大东亚共荣的敌对势力!为大日本帝国效力,为天皇陛下效忠!”当提到天皇陛下时,松田大佐一个起立,搞得赖金山也不得不跟着起身立正。松田大佐言毕,就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