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喜剧。
(一)
疯了。累了。痛了。
人生离奇。
(二)
吴钩残缺,这是此时的月,略带些侵衫寒意。
月下有几颗柳树,有些干秃的兀自静默。
风是蓝色的,掬于手指之间,紧握而流逝,张开而错过。
蓝,它的名字叫做孤独,这是夜空的心事。
苏生没有理会月归楼里的打斗,被中年人拉出去透气,饮酒。
中年人他俩不理会背后的几位门神。
门神也值守这门,耳朵只有风声,眼睛只有来人。
那背后的打打杀杀,只是一片浮云。
(三)
“你说,结局会是怎样?”中年人问。
“叶屠离开月归楼。”苏生答。
“我看不出来。”中年人诚实地道:“我看他会死在这儿。”
“不会。”苏生捡起一枚柳叶,抚摸柳叶的脉络道。
“说说为什么。”中年人也捡起一枚柳叶,两指一并甩了出去。
柳叶穿透了近旁的柳树,一颗、两颗、三颗、、、六颗。
(四)
屋内打斗正酣,叶屠已经连伤三人,用他那把残刀。
——他还很理智,知道月归楼里的人不能随便杀之。
——所以,他不配做杀手!
——杀手的理智只是用于一心一意杀人,非用到人际关系上而万事留一线。
十娘坐在后面屏风前喝茶,仿佛眼前的事与她决然无关。
“好茶,潘兮你也来尝尝。”十娘对着近旁的女子说道。
“兮儿不敢。兮儿谢十娘为我报灭门之仇。只是,叶屠他……”那女子指着前方打斗,低眉回道。只是左手快被右手拧出血来,眼里已经浸满了水花。
“兮儿,你来几天了?”十娘微抬了眼皮看了看楼下的拼杀,又颔首吹了吹热气,道:“名字还习惯吗?”
“回十娘,兮儿来六天了。从前的孔琶已经随着那场灭门屠杀死了,今天只是兮儿,以后也是兮儿,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兮儿答道。
“你不必回想以前,很多事都不用思考,已经发生了的。就是死去的。”十娘淡淡道:“死去的,就让它随风逝去吧。”
“随风逝去呵,可还是会残留着血腥味的,弥留在睡梦中,无休无止的折磨。”兮儿望着打斗中的叶屠,声音忽而尖锐忽而冷静失措。
人群中,东窗角落,有人看着有点疯痴的兮儿,莫名地笑了。
(五)
“直觉,”苏生道:“我感觉叶屠不会死。”
“未必。”中年人答。
“那里面能杀他的人不多,上官世锦不屑于动手。”苏生道。
“这几个男丁如何?”中年人道。
“三人之力,围杀叶屠足矣。”苏生道。
“那十娘还会让叶屠跑了?”中年人问。
苏生道:“十娘有她自己的原则,她不喜欢杀人。”
中年人道:“呵呵。”
苏生道:“她是个完美的女人,杀人的女人不算是女人,更说不上是完美的女人。”
中年人没有说什么,就那样立在风中,任风吹拂他衣衫。
苏生看着他,仿佛像是看着伤痕累累的孤独的狼。
苏生道:“北不休前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在陪我赏月喝酒。”
中年人道:“一年半载后,不,两三个月,如果还有人说你是无名小卒,那他绝对是瞎子,彻头彻尾的瞎子。”
顿了顿,道:“原来你知道我是北不休。看来我错了!”
苏生道:“前辈什么错了!”
北不休道:“你明知故问。呵呵,不过我也倒愿意说出来。我大错特错了,我还是低估你了!”
苏生道:“别人夸自己,听听当然好!”
北不休道:“听别人夸自己,未必是好事!有种人笑里藏刀,对你笑夸你时,你就需要警惕了!”
苏生道:“笑里藏刀,下贱人的下贱行为,不是英雄所为。前辈不会做这等下贱事的。”
北不休道:“你知道我名号,我怎么会是英雄呢?”
苏生道:“那是别人起的,是俗人所见!前辈只是生错了地方。”
北不休冷了半晌,道:“不过,我还是以为叶屠会死。”
“哦,怎解?”苏生笑问。
“你了解年轻女人,”北不休笑道:“却未必了解上了些年纪的女人。”
“原先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苏生道。
(六)
“兮儿,那我就替你把血腥味清除了。”十娘道。
“不用了,”兮儿道:“十娘,我已改名潘兮。潘兮,盼兮。岂不是让我等待有缘人。”
“我怕你的有缘人来得晚啊!”十娘道:“兮儿,有些东西有些人,是不能等的,错过了莫要后悔。”
“一个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还有什么会好后悔的。”兮儿道:“如果我再不给自己一些念想,我怕自己早已自尽和家人团聚了。我还是再等等地好,”
(七)
“哦?你确定什么了?”北不休道。
“我确定,”苏生道:“我和你喝酒,是我的荣幸!”
“哈哈。”北不休道:“可我有一事不知。”
“我生来就是这样,无门无派无师自通。”苏生道。
“你到底有多可怕。”北不休道:“竟然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并不可怕,”苏生道:“一个不知道要干什么的人能有什么可怕的。”
“能猜出我要问的问题,岂不可怕。”北不休道:“世上见过我的年轻人,能做到你这般泰然自若,不出五指之数。而你,恰是其中之一。”
“我怕,现在又多了三个。”苏生道。
“好像是多了!”北不休道:“不过,好像多了两个。”
“人生里有存在主义、虚无主义的”苏生道:“自然也有荒诞主义的。”
“或许,你不可怕,”北不休道:“只是我却越发感到你可怕。而且是最可怕的那种。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最可怕的年轻人。”
“前辈抬爱了,”苏生道:“不过,我虽然不了解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但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也曾经年轻过。”
“忽然,我又发现你并不可怕了,”北不休道:“反而有点讨厌。不过这讨厌,我喜欢。”
“我也挺讨厌存在、虚无、荒诞的,”苏生道:“都没有老庄的逍遥啊!”
(八)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北不休道。
“从天上来,到地下去。”苏生答。
“好,好!以后我若杀你,并先放你三次。”北不休大笑道。
“看来我要赶紧回天上去了。”苏生也笑道。
“但,咱们的问题还没有结束呢,”北不休道:“叶屠必死。”
“前辈,”苏生哑然一笑道:“您执着了。”
北不休看着苏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读懂眼前的年轻人,可就是觉得有一层纱似有若无的隔着。
或许,这就是秘密吧!
二人又碰了几杯酒言欢,无关风月、无关爱恨情仇。
(九)
叶屠不是合格的杀手,他制服了屋内很多人,只是伤了他们,让他们一时没有战斗力。
——杀手是孤独的、寂寞的、独来独往的、没有退路的。
——与人拜把子的杀手算得上合格杀手吗?
——留人活路,给自己退路绝不是顶尖杀手所为。
“你也要杀我吗?”叶屠用断刀指向坐在东边窗口的年轻人问。
他是屋里最后一个能动弹的男人。
他不仅能动弹,而且很潇洒。
他在喝酒。
他喝酒的样子很烂,和他整个人的样子一样,烂如泥。
他喝得很快,用的是小酒杯,一杯一杯地灌。
他的脸写意、不羁,像杯中的酒,酒中的唇,唇里的齿。
他的酒很白,白得销*魂。
他的唇很白,白得轻*薄。
他的齿很白,白得皓明。
他的白,写意、不羁。
(十)
年轻人没回答。
或者,回答叶屠的只是一杯酒。
一杯泼在地上的酒。
“你不想杀了我要一万两银子吗?”叶屠又问道。
“滚。”那年轻人答。
叶屠真的不配做杀手,但他很聪明。
他双手抱拳,手握着刀戒备地缓缓而退。
——因为他从年轻人的眉眼中读出:自己不配他杀。
“兄台,你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年轻人笑道:“出去了,或许……”
年轻人一甩酒杯,飘向一人。
酒杯落入正走进来的苏生手中。
苏生饮下,道:“那位公子的意思是,你出了月归楼的门,或许立即就死了。”
苏生笑笑,把酒杯还给那年轻人。
“未必。”北不休道。
“难道我错了?”苏生道。
“你不是错了,而是又错了。”北不休道。
忽然北不休右手一动,缓缓移向门外的叶屠就立即不动了。
不是叶屠不敢动,也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
因为他死了。
一枚柳叶杀死的。
一枚柳叶从他眉心穿过,留在颅腔里。
没有鲜血激射,只有眉心处残留一些血痕。
“你错了两次。”北不休微微笑道。
“叶屠离不开月归楼,”苏生道:“他没有死在门外。”
“所以,你的直觉错了。”北不休道。
“是的,我的直觉错了。”苏生遗憾道:“可是,我的直觉一直是错的。”
“不过有一点你没有错,”年轻人道。
(十一)
年轻人道:“因为,我请你喝的酒,错不了。”
“对,对对对!酒,有的喝,总是不错的!”苏生回道。
“哈哈,”北不休大笑道:“看来我真的老了,真的老了!”
“不是你老了,”十娘道:“而是他们太年轻了。”
“小子,你说我为什么杀他?”北不休问。
“没有为什么。你想杀他就杀他。”苏生答。
“那,你说我会不会杀你?”北不休笑问。
“不会。”苏生答。
“为什么?”北不休问。
“因为我还在喝酒。”苏生自顾自从年轻人桌上倒一杯,饮下道:“而你,还允许我喝酒。”
“看来,哈哈哈,哈哈哈!”北不休狂笑道,拎起一坛酒,踱着大步离开。
笑了,叫了,走了。
人间喜剧。
(十二)
后来有人问苏生叶屠的死是不是喜剧。
苏生说道,人生来都是注定要死的,每个人。
叶屠他是一个杀手,最终死在了北不休手里。
但,这是北不休的悲剧,却是叶屠的喜剧。
——强者不屑于杀那种宵小之徒!
——能死在强者死里,是一种幸福。
——死之前,能知道柳叶也能杀人,而且不会溅血这种杀人杀人手法,也是一种幸福。
——而且且能死在这样的手法里,来不及思索惊讶,来不及痛苦煎熬,也是一种幸福。
当然,这都是对于一些人来说的。
当然,对于叶屠这种人来说,是悲剧还是喜剧,这就不得而知。
如果非要判定是喜剧还是悲剧,那你就执着了。
因为,悲剧和喜剧有什么区别呢?
(十三)
疯了。累了。痛了。
笑了。叫了。走了。
人生离奇,人间喜剧。
都不必执着,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