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了,伍来贵一直被关在一间低矮阴暗的房子里,保持着一个这样奇特的姿势。
双手反绑在一根木柱上,然后用钉子将绳索固定在柱子中部,使他的身子只能半蹲着靠在柱子上,站不直又蹲不下,头发又被一根悬挂在头顶上方的绳索扎住,迫使他的脑袋只能后仰,只要一低头,头发被绳索一扯,头顶上就会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并且眼前还挂着一个特粗灯芯的灯笼,昼夜不熄,只能后仰的脑袋让他的双眼不得不直直看着灯笼。
此时强烈的灯光照在张疲惫至极的脸上,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双眼皮似灌注了水银般沉重,他只想闭上眼睛,永远睡去,可是眼前的灯笼不停地晃动,使他的双眼刚合拢起来,又被耀眼灯光刺醒,如此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反反复复,整整六天了,他都没得睡过一次好觉,哪怕是半个时辰也好,可别人就是不让他睡!
两个差役舒服地坐在一旁伺候,饿了喂饭渴了灌水,就是不让他睡觉,只有在方便的时候,他才能放松一会,但那也是规定时间的,时间一到,他马上又被绑上。
几天后,伍来贵的双臂双腿已经完全麻木,完全没了知觉,整块头皮又痛又胀,似是已被活生生撕下,他知道自己现在尚能坚持,可是日后自己纵然能从这间房子走出去,一双眼睛只怕也是保不住了!堂弟此时想必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应该他也一样坚持了下来,并没有在所谓的认罪书上画押签字。
戴达雄推开门走进了房里,径直走到伍来贵面前,眯着眼盯了他好一会,才道:“是不是很想躺下睡上一觉呀,只要你认罪,我就让你舒舒服服地睡一天。”
伍来贵勉强睁开双眼,冷笑道:“梁家栋根本就是潘利那个狗东西杀的,我认什么罪,你别做梦了,就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认!”
戴达雄笑了:“你别乱说,我们这里不搞刑讯逼供,也不会胡乱杀人,不但不会杀你,还包吃包住,最多就是让你少睡一点觉而已。不过,你要给我想清楚了,一个人的眼睛,若长期处于灯光的照射下,以后它的视力恐怕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的。”
伍来贵知道此人虽然语气平和,其实笑里藏刀,十分阴险狠毒,只怕没那么轻易放过自己,但自己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天,一旦屈服,那就前功尽弃了,当下冷冷道:“你别说了,就算双眼全瞎,我绝也不会背负这个杀人的罪名!”
戴达雄并不生气,哈哈笑道:“再过两天,若你还能说出如此硬气的话来,我就真的佩服你,说不定还放了你!”
自己到底还能撑几天,伍来贵心里也没底,与戴达雄说了这几句话后,气喘吁吁,感到十分吃力,便仰头靠着柱子硬是闭上双眼,不再和他说话,也不愿再看他了。
戴达雄冷冷一笑,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出房门,两名差役忙送出门外。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差役匆匆奔了过来,神情带着惊慌,道:“大人,不好了,他们又来闹了!”
戴达雄斥责道:“慌慌张张做什么,这几天不是一直在闹吗?也没见掀起什么风浪来!”
这名差役喘着气道:“但是这次来了很多人!”
戴达雄惊讶地道:“很多人?不就是伍家那帮亲属吗?能有多少人!”
差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反正府衙门前那两条大街上都挤满了人,密密匝匝,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至少也过万!”
戴达雄吃惊不小,但也十分恼怒:“怎么那么多人?难道他们要造反吗?真是胆大妄为!快走!我要出去看看,这帮泥腿子到底意欲何为!”
之前差役虽然描述过外面的情形,但出了衙门一看,眼前的情景还是令经过不少大场面的戴达雄骇然变色!
两条宽敞的大街,到数十丈外的十字街口上都站满了人,加上街道两旁及楼上楼下围观的人群,又何止一万!至少也有好几万!
示威的人们高喊着“惩办真凶,释放伍家兄弟”的口号,渐渐向衙门迫近,虽然已是群情汹涌,但他们尚能克制自己的行为,暂时还未做出过激的举动,可是戴达雄一旦处理不当,激发了人们的怒火,数万人一拥而上,这一两百号可怜的差役就会被踩成肉泥!
戴达雄不敢在外面多作逗留,悄悄地退了回去,在厅里焦急地来回走动,将辖下的所有衙役都调了出去,但若发生冲突,就是再多一两人,那又有什么用!送死而已。
现在情形危急,场面已不是戴达雄这样一个小捕头所能应对的,经过慎重的考虑后,他决定马上将此事火急上报城府。
但在接到戴达雄急报之前,城主莫新阳就已经知道了,经过了战争的磨砺,他戒骄戒躁,改掉了不少毛病,处事干练沉着,颇有大将风范。
他一面派人暗中调查,一面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成立了一个突发事件处理小组,副城主黄滔任总指挥,即刻率队赶往示威现场。
黄滔到后,为了安抚民心,迅速平定骚乱,马上释放了伍来贵兄弟,并将涉案人潘利、戴达雄及受伤在身的邝四全部控制起来,重新调查富康米粉厂的杀人案件。
但他这一系列措施并不能使事态得以平息,也没能给压抑已久的广大民工一个满意答案,各大作坊的工人趁机揭竿而起,举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罢工,向官府及资本家提出了诸多提高待遇、改善生活的要求,短短一日之间,就蔓延到了全城!
各区府要员、各大资本家及各大钱庄的大掌柜这一群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迅速集中起来,济济一堂,紧急商讨对策。
他们的大部分收入主要来自压榨工人的血汗,然后通过房贷、房租、利息、医疗、养老等各种手段将已支付给工人的微薄血汗钱又捞了回来,他们既不想付出为广大民工付出太多,但也不愿意失去这一被剥削群体,所以必须想出应对之策,用欺骗利诱等方法让工人回厂,尽快恢复秩序,让社会回归正常状态。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到他们商议出什么决策来,更大的事情又发生了!
全城数十万民工在伍家和梁家的带领下,抬着梁家栋父子三人的尸体全城游行示威了一遍后,提光了钱庄里所有的存款,彻底抛弃了这个繁华城市,从四个城门如潮水般涌出了城,浩浩荡荡地从各个方向返回乡下去了,这一次,他们是前所未有的齐心一致,世间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这数十万民工返乡的脚步!
顿时人去城空,空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所有工厂停工,大半商铺歇业,百业俱废,整个城市都死气沉沉的,这时原有的城镇居民才明白,一直不停地为这座城市注入生机和活力的,从来就不是高高在上的自己,而是这一群卑贱的民工。
莫新阳带着一大群官吏走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彻底心慌了!甚至是一年前的蒙军围城,也没能令他这么慌乱,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城市的最高管理者。
眼前的局面犹如两个月前游龙峡谷的那场特大山洪,城市的各种矛盾如洪锋般逐渐堆叠,形成了一个悬挂在半空的天湖,一旦冲破山体,就会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扑下,将世间一切规则尽数摧毁。
莫新阳无能力应对这一局面,只有急报令府,但他并不知道,在他为眼前困境焦头烂额的时候,远在南方的柳城和东部的港城也发生了同样情况。
民工大罢工、大返乡如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首先起于偏远的岭城,柳城、港城先后响应,以席卷天下之势蔓延至聚城,比一年前的那场战争来得更加凶险,倘若当政首脑的处置稍有不妥,这个世上最繁荣的帝国就会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