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灰蒙蒙亮，赵三狗一个人撑着竹排渡过贡河，上了龙岛。
他是赵王庄人，今年的秋收刚结束，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往自家的耕地除草根、松土、灌水，为冬种做准备。
这是龙岛的东段，岛上全是成片成片的肥沃良田，一道数尺高的堤埂当中穿过，一分为二，南边的田地为卢新村人所有，北边的田地则是赵王庄的，多年来楚汉有界，互不侵犯。
赵三狗踏着田间小径向自家有耕地走去，突然发现旁边的水沟下横卧着一人，双脚泡在水里，脸朝下，趴在草丛中，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具死尸。
这是谁呀，大清早就趴在这里，赵三狗蹲下来抓住他的肩头，扳过来一看，顿时吓懵了！
这是个死人，前额凹下一大块，应是受到重物打击，头骨都碎了，双目暴凸，整张脸血肉模糊，看起来十分恐怖，但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死人正是自己的二哥赵仕德！
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惨遭横祸了呢？赵三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紧抱住二哥的尸体，好久后才回过神来，失声痛哭。
哭着哭着，脑子就慢慢清醒了，二哥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被人打死在这里，一定范老四！他霍地站起，握紧了拳头，范老四，我要你血债血偿！
范老四是卢新村人，他家的耕地与赵三狗家的耕地紧挨在一起，隔在中间的就是那条数尺高的分界线。
有一次大暴雨过后，那道堤埂被冲塌了一大段，重建起来后范老四觉得界线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似是向自家的耕地挪了几分，等于多侵占了自家的耕地，便向赵家兄弟提出重建，赵家兄弟自然不依，两家从此起了纷争。
后来因为这道界线又起了几次摩擦，范老四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咽不下这口气，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偷偷将堤埂推倒重建，第二天赵家兄弟发现后怒火冲天，仗着人多势众又将堤埂推倒再建一次，这不是欺人太甚吗？范老四明里斗不过，又在一个夜里将堤埂推倒了。
如此推倒重建，反反复复好几次，谁也不肯让步，原来的老界线早已记不清了，新界线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定界。
那天秋收时两家又一次发生了冲突，二哥赵仕德与范老四还相互推搡，差点就打了起来，赵家兄弟占了上风，当着范老四的面又一次将堤埂推倒了重建。
想必是二哥担心范老四会在晚上过来推倒堤埂，所以昨晚整夜在此蹲守，没想到真的遇上范老四，二人又起了冲突，而范老四练过几手功夫，二哥不是对手，竟被他活活打死！
赵三狗举目远望，朦胧的天色下，四下无人，只有堤埂下有一条人影，似乎正是范老四，他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抓起铁铲，发疯似的冲了过去。
堤埂下的人正是范老四，他双手执着锄头一下下地落在堤埂上，一边在大骂赵家兄弟，因为他一大早来到田里，发现在自己已经吃了亏的情况下，赵家兄弟还要再次将堤埂推倒重建，而且明显地向自己这边多挪了至少半尺的位置，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范老四气炸了肺，高举锄头拼命刨土，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抬头看去，是赵三狗！他怒气填胸，正要破口大骂，却见赵三狗双目充血，举起铁铲，呼地扫来！
范老四大惊，急忙向前一扑，扑倒在堤埂上，铁铲夹着一股风擦着头皮掠过，打在他脑袋旁边，泥土四溅，这一下若是拍实了，他只怕就会脑浆迸裂！
一击落空，赵三狗又举起了铁铲，双手紧握，怒目圆睁，对着范老四的后颈直插了下去！
范老四亡命一滚，在间不容发间避开了这致命一击，赵三狗拔起铁铲，再次劈下，范老四扬锄一挡，“当”的一声，赵三狗踉跄退开。范老四挺身跃起，直到现在，他才能喘上一口气！
赵三狗站稳了脚步，握紧了铁铲，额上手上青筋暴凸，一步一步地往前迫，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范老四，似是要喷出火来！
范老四回想起刚才那几下招招夺命的攻击，心有余悸，喝道：“你疯了么！”
赵三狗不语不言，再迫上前两步，双手抡起铲，拦腰扫来，范老四虽然觉得对方有点不可理喻，但也被这几下凶猛的攻击打得火冒三丈，心想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他学过武功，臂力过人，反应也相当敏捷，稍微后退半步，锄头一撩，撞中了赵三狗双手之间的那一截铲把，这是赵三狗力量最弱的地方，铁铲立刻被撩得脱手飞起！
范老四跟着飞起一脚，踢中了赵三狗的胸膛！
赵三狗大叫一声，摔下了堤埂，范老四得势不饶人，追上去掉转锄头，以锄把猛地打在赵三狗背上，打得他惨叫一声，滚了出去。
范老四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把接着一把追着赵三狗翻滚的身子不停打下，这小子如此嚣张，是应该好好教训他一顿，要不然他总是以为自己好欺负，不知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
赵三狗在堤埂下不停翻滚，以躲避范老四不停落下的锄把，滚得浑身泥巴，泥水模糊了双眼，整个人就成了个泥人，狼狈不堪，突然一把斜靠着堤埂的锄头挡住了去路，他顺手拿起，贴地扫了出去，正击中范老四的脚踝。
痛得他浑身一阵哆嗦，缩起了脚，赵三狗趁机爬起，他刚才拿起锄头时未及细想，怎么刚好有把锄头放在这里，此时一看，只见锄头上沾着暗红血迹，顿时惊怒交加，一锄就劈了出去，心想你就是用这把锄头打死我二哥的吧，现在我要用它来打死你，为我二哥报仇！
范老四见到赵三狗拿起的那把锄头正是自己常用的那一把，他也不明白自己早上四处都找不到的锄头怎么会摆放在堤埂上，难道是自己昨天忘记带回家了？还是长翅膀了？
但他又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带回去了，此时对方的锄头夹风劈来，容不得他多想，若再不下狠手反击，立刻就会有性命之忧，他横锄格开对方的锄头，虚晃一枪，然后直捣而出，正中赵三狗的脸部，撞得他鲜血飞溅，仰天倒下。
范老四上前两步，以锄头抵住赵三狗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不要命了？好！我成全你！”
突然“呼“地风声灌耳而入，脑袋左侧猝不及防地着了一记重击，打得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双眼一黑，眼前金星直冒，身体一歪，身不由己地栽倒在堤埂上。
只见一人手执一根扁担站在身旁，他是赵三狗的四弟赵小刚，一早运肥料上岛，老远就看见范老四以锄头猛打三哥，以为他要行凶，飞奔而来，一扁担将范老四打倒。
赵三狗翻身爬起，一抹脸上的鲜血，嘶叫道：“四弟！这个天杀的把二哥杀害了！”
赵小刚呆了呆，仰天一声悲号，抬脚对着范老四的左颊猛踢了一脚，将刚想开口辩解的范老四踢得嚎叫了一声，“咔嚓“一声，脖子一歪，竟然硬生生折断了！
这个赵小刚还不到三十，年青力壮，自幼习武，武功之高决非范老四那两下花拳绣腿可比，这一脚又是含恨而出，登时将范老四的大半条命都踢没了，但赵三狗觉得还不解气，抬起脚朝他的胸膛猛踩了几脚，阵阵鲜血从他嘴里涌出，很快就没了声息。
“啊呀！父亲……”
两人一齐望去，只见下边的田埂上正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已经扭曲，嘴巴张开，神情凄厉，想冲过来，双腿却半步也迈不动，如木桩般地站了一会，弯腰捡起一块泥土，使劲一扔，正好打中了赵三狗。
这个小男孩是范老四的儿子！
赵家兄弟虽满怀复仇之火，此时也不禁为之愕然，一时不知所措，小孩扔出一块泥巴后，又捡起了第二块扔出，仍是打在了赵三狗身上，接着又扔出了第三块，他双目死死盯着赵三狗，喷出了仇恨的火焰，一边不停地扔，喉咙里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仿佛他扔的不是泥巴，而是一块块能将杀父仇人砸成肉酱的石头！
没想到他真的捡起了一块石头，嗖地飞出，打中了赵三狗的额头，顿时鲜血飞溅，让赵三狗的怒火直涌了上来，喝道：“够了！再扔我就不客气了！”
小孩充耳不闻，叫得声嘶力竭，附近的泥土都抠光了，还是不肯停手，赵三狗举起锄头冲他一扬，意作恐吓，不料把上的铁锄头真的离柄飞出，打在了小孩的头上，撞得他砰然摔倒，鲜血从头部奔涌而出，很快就将附近的泥土都湿透了。
这回赵三狗真的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锄头碰巧会在这个时候松动脱出，但事已至此，绝难再挽回，那边有几个来劳作的村民远远见到了这一幕，他们是卢新村的人，立刻怒吼着飞奔而至，一场大规模的宗族械斗就此拉开了序幕。
卢婉容赶回到卢新村时，场面已经失控，贡河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竹排，无数青壮年甚至还有妇女少年，均全副武装地坐在上面，杀气腾腾地向龙岛进发。
太阳刚升起，两村已有数万人聚集到岛上，铲、锹、锄头、铁叉、铁锤、六合刀、红缨枪、弓箭、弩弓、浸过毒汁的竹刺等，甚至还有自制的火枪火炮，所有能用上的武器都搬出来了，在岛上拉开了阵势，如两军对垒，杀气弥漫，随时都准备血拼一场。
卢婉容站在贡河边，江风撩起她的秀发，看着江面上来回穿梭的船只和龙岛上人头攒动的人群，心慢慢冷到了冰点，脑子里思绪纷乱，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赵丽香。
……
赵丽香是赵王村人，当年也和自己现在一样，被称为贡河两岸最美的女人。二十五年前，在安南王李震南的撮合下，并且亲自做大媒，二十岁的母亲嫁给了三十岁的父亲卢俊雨。
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是翩翩公子，门当户对，两人的结合是当年轰动一时的盛事。
那时当然卢婉容还未出生，不过后来她听说，父亲迎娶母亲那一天的热闹和喜庆气氛那是前所未有，送亲和迎亲的船队延伸数里，游弋在贡河上，还特意绕龙岛一圈，鞭炮声锣鼓声是响彻云霄，人人喜气洋洋，成就了一段二十年来盛传不衰的佳话。
那一天李震南想必也正是和卢婉容现在一样站在这波浪翻滚的贡河岸，任凭江风吹拂，心里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希望凭借自己极力撮合的这一桩婚事来消除两村人、两族人心里的戾气，让两村人不分汉越，从此和睦相处，永保贡河两岸的和平安宁吧。
可惜事与愿违，当年婚庆时笑脸相对的人们如今满脸铁青、满脸杀气，将所有善念抛于脑后，重燃起仇恨之火，都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再将其家园屋舍付之一炬。
“婉容，你在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一声呼喊惊醒了卢婉容，但她并不去帮忙，而是发足向越城奔去，心里在暗暗下决心，只要能够阻止这场械斗，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自己都愿意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