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虽然人们大多都已回屋吃饭,但街上仍然给人一种热气腾腾的感觉。
不过此刻吉风镖局的大厅里,绝对比街上还要狂热。
大家仿佛是把半年的热情,都攒到此时一起爆发了。
“哇——这么多肉菜!今天可要开斋了。”
“鸡鸭鱼肉都有!赶上过年了!”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从过年后我就再没吃过肉啊!”
“胡管家,今儿这肉是不是管够啊。”
“不光肉管够,酒也管够。”
“真的啊!大口吃肉大碗儿喝酒——好久没这么过瘾了!”
风步霆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暖意和丝丝愧疚。
大半年来镖局没接到一笔生意,弟子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
期间其他保运公司也曾有人来“挖墙脚”的,可弟子们却没有一个离他而去的。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这么一帮共患难的青年陪伴,怎能不让人感到温暖。
只是作为他们的家长,却没能给他们谋得什么应得的福利,也的确应该愧疚自责。
好在这困境终于可以摆脱了,他决定这趟镖给弟子们三倍的工薪,以补偿他们这大半年的辛苦付出。
“人都到齐了吧——那我先说两句。”
风步霆虽然内心还激动,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平和不失威严的霸气。
人声鼎沸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但那股热情的氛围依旧弥漫着整个空间。
“今天家里改善伙食,大家尽管吃饱喝足,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互相谦让了。这大半年让大家受苦了,我这个当家长的实在有愧啊!”
“师傅您这说的什么话——”
风步霆抬手阻止了弟子们的安慰。
“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为师的谢谢你们。我希望,也相信,我们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我不信,像我们这么团结的一大家人,会没有好日子过。”
大厅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正应了那句话,苦尽甘来——现在我可以对大家说,我们的苦已尽,甘已来。我宣布,从今天起吉风镖局的每一个人的工钱翻一倍,年终红利翻两倍。”
“好——哦——”
大家的欢呼声瞬间爆棚。
风步霆欣慰地看着大家由衷的喜色和笑言,这是他最满足的时刻。
“好事成双,还有一件好事你们想不想知道。”
风步霆少见地跟弟子们看着玩笑卖起了乖。
“还有好事!师傅您快说吧,就别抻着我们了。”
“是啊师傅,这半年多我们都没这么高兴过了,看来今天您老是要半年的高兴事儿攒到一起说啊。”
风步霆微微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
“我风步霆十三岁就跟着父亲押镖,也就是像现在胤儿这么大的时候。今年我四十三岁,整整干了三十年保镖。圣人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不敢说,但行万里路绝对是有的。有的人说保镖这行很辛苦,成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命换钱的营生。没出息没能耐的人,才会干这行。可我不这么看,而且从小就觉得他们说的是错的。试问有哪个行当可以走遍天下阅尽苍生,又有哪个行当能黑白无忌正邪无惧。身为大颂的子民,却不知大颂东西南北之别,崇尚天道伦常,却不曾见过天下各地之美。到底是谁没有出息,哪个没能耐。行镖这三十年,可以说咱大颂国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就是周边的这些外国,我也都基本去过。你们这些年跟着我,也几乎走遍了大颂的山山水水。虽说你们没上过几年私塾学堂,但经过这些年跟着镖局的历练,你们的见识绝不比任何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差。我这话,不算替你们吹牛吧。”
“不算——秀才算什么,就是举人也就那么回事儿——哈哈——”
弟子们一阵豪放的大笑。
“如果朝廷那些大人们能像咱们这样,走遍大颂的每一处山河,我大颂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风步霆说着,显出几分惋惜与不屑地哀叹道。
“可不——他们足不出户吃穿不愁,怎么可能知道下面百姓的疾苦。”
弟子们也由衷地附和着。
“要光是内忧也就罢了,而今外患更加不堪。我小时候从上到下,都认为大颂是天下之中,万国之央。提到外国人,都觉得他们都是没开化的各色蛮夷而已。可短短十几年后,我们才意识到真正没开化的恰恰是我们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连自己国家都不了解,还指望他们能去了解外国吗!”
风步霆越说越义愤,仿佛要把憋了一肚子的气话都倒出来。
大厅里不觉间沉寂了下来,忧愤的情绪已然弥漫开来。
风步霆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亢奋过头了,于是端起桌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后,又恢复了和蔼的笑容。
“他们不去,咱们去。你们跟着我这些年虽然把大颂走了个遍,但去外国却屈指可数。西洋国就更不用说了,连我都没去过。可我们的同行——那些保运公司却早已轻车熟路往来于东西大洋间。不过咱们也总不能被同行们落下,这年头儿不走趟西洋镖真的没脸再做镖局买卖。”
弟子们顿时全都露出了兴奋惊喜之色,显然他们已听出了师傅话中的意思。
“想必你们都知道了,镖局刚接了一趟镖,但还不知道是什么镖吧。”
风步霆略显得意地扫视着一众弟子。
“难道是西洋镖——”
弟子们已按耐不住内心的渴望。
“这回你们终于如愿以偿了——没错,这趟镖我们要去西洋,而且是去那阿美瑞克国。”
“真的吗——我们真的要去西洋了吗——”
弟子们都兴奋的站了起来。
“看你们一个个猴急的样子,到了西洋还不得把我大颂的人都丢尽了。”
风步霆慈祥地嘲笑着众弟子。
“师傅您放心,这回我们绝对不会给您丢面子的。”
“我们一定让洋鬼子见识见识大颂国传统镖师的风采。”
“师傅,这趟镖我们都能去吗?”
瞬间弟子们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满脸期待与恳求地看着风步霆。
风步霆并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又不紧不慢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这趟镖非比寻常,甭说你们,连我都是第一次去西洋。而且还是‘长镖’,估计至少也得三个月打底儿。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可不比国内轻车熟路驾轻就熟。所以这次我决定——”
弟子们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风步霆,仿佛怕眨下眼而失去机会似的。
风步霆故意停顿了一下,诡笑着扫视了众人一番急切的神情。
“这趟买卖,镖局里所有的镖师全部参加。”
“哦——喔哦——”
兴奋的欢呼声瞬间炸响大厅。
“师傅那我们也能去吗?”
一对看着约十六七年岁,长得几乎一个模样的小伙子,急切又期盼地看着风步霆。
“你俩还不曾押过镖,还不算正式的镖师。不过这趟镖要是能做长的话,也许来年就可以带上你俩了。”
风步霆微笑地安慰着两个毛头小子。
其实这两个毛头小子是一对双胞胎,是风步霆三年前收留的。
哥哥叫铁栓,弟弟叫铁柱。那年他们的父母同患瘟疫,双双不治而亡。由于家里穷困,兄弟俩又还小,没什么营生收入,所以二人决定卖身葬父母。
正巧被风步霆遇上,当即就决定收留他们。在把他们父母安葬之后,就把兄弟俩带回了镖局。
本来风步霆是想让他俩上学的,但无奈这哥俩从来没上过学,也不爱上学。念了半年的私塾,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顺畅。
于是风步霆就干脆让他练专心练武,只求日后他们能自力更生,也不奢望他们能有什么大出息。
好在兄弟俩学文不行,习武倒是把好材料。短短三年,在风步霆看来他俩已经可以跟着押镖了。
只不过近一年镖局生意少,所以一直没有适合他哥俩实践的机会。
而今这趟镖事关重大,又是去西洋,所以风步霆是绝不会让两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愣头小子参与的。
兄弟二人听后一脸失望,不过他俩也知道这趟镖不比寻常,以自己的能力和资历也的确不适合参与。
“你俩也不用着急,要是这趟镖做长了,早晚会轮到你俩替班儿的。就算这趟镖以后也没你俩什么事儿,我也向你俩保证,三年之内,一定带你俩去阿美瑞克国玩儿一回。”
风胤挺着胸脯昂着小下巴,向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做着承诺。
“这可你说的小师弟,那我俩就等定你了。”
铁栓铁柱破愁为笑,恨不得过去双双把风胤抱在怀中。
“那我呢——什么时候能带我去阿美瑞克玩儿一回啊?”
一个清秀活泼的少女略带俏皮地看着坐在身边的风胤问道。
“你想什么时候去啊?铃儿姐——”
风胤像个小大人儿似的,一副万事做主的样子反问道。
“我想这次就去,可以吗?”
少女看着风胤问着,可眼神却飞速地瞄了一眼风步霆。
“行啊——我早就想带你去阿美瑞克了,去我留学的地方玩儿玩儿。”
“瞧你把你牛的,好像你说的算似的。”
少女俏皮地嘲笑着风胤,眼神再一次投向风步霆。
风胤自然明白少女的意思,于是对父亲说道:“爸,这次就带上铃儿姐吧。不让她参与押镖,只当带着她游玩一次。而且铃儿姐的外语不比我差,她在女子学堂天天给洋教员用外语交流呢。有铃儿姐在,即使在阿美瑞克有我应付不过来的时候,也不用怕措手不及了。”
风步霆本来不会同意儿子的自作主张的,但听了儿子的建议后又改变了主意。
“嗯,铃儿这些年在女子学堂的确涨了不少见识,我看比起那些留过洋的名门闺秀也毫不逊色。其实当初原本是想让铃儿也去留洋的,可这几年镖局生意实在不景气,所以就——”
风步霆说到此处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义父万不可这样,岂能把时运不济归责于己身。义父能供我上女子学堂,我已实属万幸感激不尽了。何况活到老、学到老,以后留洋的机会有的是,大可不必因眼前一时的错过而遗憾。”
少女温婉地提风步霆打着圆场,那善解人意的体谅,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我铃儿果然识大体,行大义——好在时运不济总有个头儿,而今我等否极泰来,自然不能落下我铃儿。只是现在已经七月末,你们九月就要开学了。而要到那阿美瑞克国,据我所知最快也得一个月。就算你到那只玩儿一天,恐怕等你回来时也要耽误你至少一个月的课程啊。就不知你们学校能不能给你这个假,你能不能及时补完落下的课程。”
风步霆慈爱地看着少女。而脑海中,情不自禁地又浮现出十二年前的画面……
其实这位少女就是风步霆的养女,名叫风铃。
一切还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那年风步霆押镖的途中路过一处村落借宿,正遇到山贼洗劫该村。于是他率领镖局一干人等出手相助,重创山贼将其赶跑。
可是第二天他们离开小村后不久,山贼就杀了回来复仇泄愤。烧杀抢掠,全村上下三百多口无一人生还。
而本已走出很远的风步霆,也意识到山贼一定会回去报复,所以就决定独自返回村庄看看。
只可惜当他赶回来时已无济于事,只能用无声的泪水面对眼前的残垣火海。
不过他仍没有放弃,只身冲进火海,试图寻找那幸存的希望。
而风铃就是他努力换来的希望——全村唯一的生还者。
当时她机灵地躲在村中的水井里,才得以躲过一劫。
那年她只有四岁,当风步霆在火海中疯狂嘶喊时,她悄悄爬出井里默默地走到风步霆的跟前。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悲喜交加的风步霆。
那一刻,泉涌的泪水,战栗的身体,却听不见一声哭泣。
就这样,风步霆救走了这小村最后的希望——把她收作养女,视如己出。
因为当发现小女孩时,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而她又说自己的小名叫铃儿,于是风步霆就给她起了一个名字——风铃。
在风家最初的半年中,风铃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直到风步霆决定教她习武后,她才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开口说话。
不久之后,她终于把风步霆当成了家人,也把镖局当成了自己的家。
直到风胤出生后,她就再也没有表现过那些恐惧、绝望、仇恨、伤悲。仿佛随着风胤的降生,她也获得了新生一样。
而对于风步霆,她已完全当做自己的亲生父亲来看待——孝顺体贴,善解人意,很是讨风步霆的喜欢。
所以当听到风胤提出带风铃去时,尽管他有些担忧,但还是同意了。
因为他一直觉得在留学这件事上,自己做的有些厚此薄彼,对风铃有所亏欠。
正好有这次机会,能让她去西洋游览一回,也算是做个小小的补偿吧。
“义父放心,我们学校的老师特别通情达理,他们要知道我可以去西洋,一定会准我假的,而且还会为我高兴的。至于学业,就算落下半个学期我也能及时补回来的。”
风铃自信又紧张地向义父打着包票。
“既然这样,那明天你就去跟学校请个假吧。”
风步霆平静地笑道。
而风铃听后却不能平静了。
“这么说义父您同意了——太好了!谢谢义父——”
风铃高兴地站了起来,蹦到风步霆身前,撒娇地拥抱着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最重要的男人。
风步霆被风铃突如其来的拥抱搞得有点窘迫,不过心里却是暖烘烘的,绯红的脸上不禁布满了欣慰的笑容。
“铃儿姐,这回你可如愿以偿了吧——虽然阿美瑞克不如幽州那些传统西洋国家,历史悠久古迹众多,但也别有一番独特壮丽狂野之美。也许那边没什么太好吃的东西,可每次世工博览会必定会吸引全世界的美食参加,到时候我一定带你把全世界的好吃的吃个遍。尤其是你最爱的巧克力和冰激凌还有奶油蛋糕,你还没吃过新鲜出炉的这些西洋美味吧。”
风胤一副小主人翁的架势向姐姐介绍着。
“你放心,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风铃坐回风胤身边,用手指俏皮地挂了下他的鼻子笑道。
“这趟镖不必寻常,到了西洋,大家不可像国内这般随性大意。万不可失了我大颂的国礼国威,凡事必须听从指令安排不得擅自行事。你们都听明白了吗——”风步霆略显严肃地叮嘱道。
“是——一切谨遵师傅教诲。”
众弟子正经地齐声回道。
“来——让我们为这趟镖能顺风顺水圆满成功,干一杯——”
风步霆说着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众人也都随即起立,举着酒杯侧向风步霆。
只见他面色凝重昂首举杯高声道颂道——“天降吉风,地运恒通。”
众人立即高声接道:“南北无阻,东西不壅。”
“五湖四海,浪迹平踪。”
“千军万马,勇往直冲。”
“镖护天下,无愧于公。”
“江湖称颂,仁勇义忠。”
“干——”
“干——”
霎时间,整个大厅被浓烈的豪情霸气所充盈。
此正是——自古英雄多饮豪,狂言壮语非自骄。醉舞癫行君莫笑,赴汤蹈火从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