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不敢再说啥,只能等着她哭完。那个叫妞儿的瘦小女孩这几天也许是坐车坐得太累,已经靠在她妈妈的身边睡着了。
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停下来。
“大哥,”她哽咽了一下,“妞儿她爸是咋走的?你给我说说行吗?”
天生想,这是不是就算是开始了?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地说:“他姨,我当时也不在现场,我早上刚起来(他不敢说自己正在睡觉),就接到了工地上找来的电话,说是出事了。等我坐车跑到那边的时候,你看啊,从我这里到工地那儿有很长一段路,很费时间,再加上堵车,我到那儿的时候,工地上已经把人拉到医院里去了。”
他停下来,偷偷地看了一眼赖长生的老婆。那个女人这时正在抹眼泪,完全没有看他。
他接着说:“我到了工地不见人,就又打电话,得知了他们把人拉到医院去了,我就又往医院里赶,到医院时,看见长生已经没呼吸了。”
他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她。低下头来继续说:“后来我从送长生到医院的工人口中知道他是在吊篮下边尿尿时被砸着了。”
这些实际上都不是事实,而是那个夹皮包的手下给他编好的一套说词。天生也不想多惹事,只好按着人家安排的去给赖长生的老婆说。
赖长生的老婆无声地听着,似乎天生所说的这些她都知道一样。
天生越说越心虚,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瞎话是多么地假。他干脆闭了嘴。
“大哥,你说吧。我听着呢。”女人很小声,好像害怕惊醒了梦中的妞儿。
“他姨,你发句话吧,看这事到底怎么处理你才能满意?说实话,长生走了,虽然不是我直接害了他,但毕竟这事与我关系最大。你说吧,只要我能办的到。”天生说到这里没了底气,是呀,自己能办到什么呢?又拿什么来给这孤儿寡母以赔偿呢?他想起了家中的老婆和聪明漂亮的女儿,心里不由地一阵揪心的疼痛。
本来他想着赖长生的家里至少会上来一大帮子人,也想着他们会打的打、闹的闹,那样,也许自己的良心里也会少受一些折磨,但谁知,赖长生比自己活得还可怜,死了,连个帮忙的亲们党家也没有,只可怜了这孤儿寡母两个,从那么远的路跑到这里来,举目无亲,也就是遇到了自己这样的人,要是遇到了心狠一点的坏人,她们的命运可能比赖长生好不了多少。
但是,自己现在怎么才能处理好这件事呢?
他又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正在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这几天她可能一直在哭,两个脸颊都被泪水皴成了红紫色,眼睛周围被泪水浸泡得似乎要烂掉一般。让她哭吧,哭出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天生想。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谁也不再说话在。天生本来想着看她能不能表个态,这样他也可以和医院,还有工地上商量看几时能将赖长生的遗体火化,但她不言语,自己只能等着。等吧,让时间来消融人们心中的仇恨和不快吧,让时间来安慰死者那曾不安的魂灵吧。
赖长生的老婆娃娃在他的屋子里住了下来,他自己却没地去,想来想去,准备到和他一样是作吊篮租赁生意的周永贵那里去住。但到了那里,周永贵的屋门却紧锁着。问了房东才知道,他这几天都没回来,听说是到了草原上安吊篮去了。
天生无奈,只能到离住地不是太远的一座公园里,他想在那里的长椅上凑合一夜。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公路上掉头的车有时会将柱状的光束射到公园里来,除此之外,虽说公园和公路紧挨着,但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繁闹,另一个却非常冷清。天生找了个比较结实的长椅,睡下来。但也许是他心里有事,也许是他还从来没有在外面露天里睡过,总之,他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明天还有更多的事要处理,睡不好怎么行?于是就强迫自己赶快进入梦乡,但越是这样,头脑反而更乱,连日来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中一页页地往过走,他觉得闭了眼和睁开眼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坐起来。
人越是在紧张的时候越会想起自己的亲人。
天生现在就是这样。他拿出手机来,想给家里的老婆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正在遭遇的一切,但是他压了两个数,却不敢再往下拨了。他害怕老婆知道了这事后,不但不会带给自己任何帮助,反而让自己更加地焦头烂额。他和老婆生活了十多年,他还是了解她的,这个女人,只能和自己共富贵,却不可能和自己共患难。那么,给自己的亲哥哥天家打个电话怎么样?他把手机摩挲在手里,不住地想。父亲已经下了世,母亲现在在哥哥家里。再说,他和哥哥分开过已经好些年了,现在给他打电话,可怜的哥哥和母亲一定会被吓坏,说不准,这种惊吓还会让他们出现一些意外的事来。嫂子也许还会把这事说出去,自己这边事还没处理了,家里那边可能事就接上来了。他这样地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不给任何人说了。唉,可怜的男人,他现在的负担有多么地重啊,但这个世界上,谁可能会来和他分担这些呢?
他叹了一口气。担吧,是男人就得担起那些最沉重的担子,哪怕没有一个人理解你,你也得这样做。
他一直坐到深夜。夜露起来了,点点落在他的衣服上,湿气一点点地跟着渗进了他的身体,他不由地往紧裹了裹那件灰蓝的旧工作装。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夹着皮包的郭老板的手下就给他打电话,问他处理的怎么样了,家属闹了没有。他说没有,把那女人和那个小姑娘前前后后给他在电话里讲了一遍。最后他问那个人:“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呢?她也不说要钱的话,也不说怎么处理的话,我现在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你别急嘛,她现在不说要,再过上一两天,她一定会张口的,你别看这些家属刚来时都老实巴交的,他们其实最贼了,我们见这样的事太多了,前年……”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刘天生,你这两天要特别注意,不能和他们分开,别让她们去找律师或是报社的记者,那些人太坏,尽耍幺蛾子,要是她找了那些人,哼,你就别想着能顺利处理了这事。”
天生听他说了个“贼”字,觉得有些过份。就那么可怜的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瘦小的女孩儿,能耍什么幺蛾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