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天虎爸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对天明妈说，“现在就打，叫他给我说。”
天明妈没办法，只得跑到窑里拿来电话，当着天虎爸和天有妈的面拨给天明。
电话里的天明明显地很烦燥。“啥事？”
“你二达在这儿哩，让你说说怎么处理呢，是等你回来呢还是家里家们们先安顿呢？”
天明一听他二达在旁边，说话就不敢太放肆了，语气和缓了很多，“二达，我可能到明天才能回来，要不你就安排的看么。”
“天明，你爸的老衣啥还都没置下呢，是到街上买成品呢还是家里做呢，这些事你给你妈说说，另外，坟往哪儿打呢？阴阳请谁呢？叫阴阳往山上看还是往塬上看，你把这事都给你妈说一说，这人都殁了两天了，苍蝇都来了，咱们不能再等。”
“行，二达，行，我这就和我妈说，”天明唯唯诺诺。
折腾了大半个上午，总算把事定了下来。
天成骑着摩托，拉着天明妈到街上去给天明爸买老衣去了。家里剩的人就都开始忙活起来。天有和天虎两个把苫子的灰烬收拾完之后，天虎就去村里请李明堂来看坟。
李明堂是他们村里唯一的一名阴阳，也是他们大队里唯一的一名阴阳。至于手艺高低，谁都说不上，对于阴阳之事，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人的认识已经不同了，现在的人很少去找阴阳看病啥的，只是在看坟、看宅或是丧事上还请他们来，其他的，科学观念早已深入人心，那些迷信的东西，已经不占主流市场。因此上，李明堂近几年的生意已经远不如那时红火，但收入却一点都不比原来低，原来去给人家看个坟呀看个宅呀，都只收两个压罗盘的钱，而现在，看一个坟一百，看一个宅一百，都是真金白银的现票，更不用说顾个丧事。丧事上道道多，比如写个灵牌，安个灵堂，写几付门联，收拾个引魂杆，如果再念两段经，做个道场法事，那就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天虎来到李明堂家，正好李明堂两天前到另一个村子里顾丧事去了，没在家。他只能悻悻地回来，给他爸说了。
“那咋办？这要是明天不能及时打坟，到下葬那天可咋办？”天虎爸想了一会儿，“不行就等天成回来后，你两个到那家去找找明堂，让他抽个空儿回来把坟先看下，再把他送回去。”
几个人都说只能这样了。
屋里几个女人洗涮完毕，天虎老婆发了一大盆面，天成老婆烧了一大锅热水，利娃媳妇也没闲着，天明家里没种上多少青菜，她就跑回她家的菜地里，菠菜、葱、蒜苗、韭菜等收拾了一大篓，拿过来捡净洗了，准备下饭菜等阴阳来了吃。
但阴阳现在却来不了，三个女人收拾完了只能坐在厨房里等着。
天有妈和天虎爸两个人准备要给天明爸洗涮身子，但首先是要清理炕上的这些血污。两天过后，这些血污早已干却，现在房里的臭气主要是来自尸体。
天虎爸让天有妈寻了点酒，含到嘴里在房里喷了两遍，又寻了些棉花，撕扯成小疙瘩，在每个人的鼻子里塞了两小块。大家这才好受了一些，要不然，那恶心的尸臭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天有和天虎帮着把天明爸的尸体抬到支好的床板上，用剪刀剪开他身上的衣服，一片片地剥下来，扔在地上的垃圾篓里。天明爸的尸体干瘦干瘦，除了肚子微胀以外，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完全可以用瘦得只剩骨头了来形容。也是，肚子里的这个瘤子那么疯狂地从他的身体里*营养，再加上他的食物过于简单，营养又跟不上，怎么可能不消瘦？
尸体的伤口处已开始腐烂，只要轻轻一碰，软糊糊的粘液就粘在手上，拉出一条明晃晃的细线。这时候屋里更臭了，几个人都咬着牙强忍着。
“这我十达手上的这剪刀怎么取下来呀？”天有用力拽了几次都没能把剪刀拽下来，只能问天虎爸了。
“实在不行就硬往下取么，”天虎爸说这话的时候心都快要碎了。所谓的硬往下取，那就只能是折断手指，那是何等的残忍呀，但是对于天明爸，折指头这都不算什么，他的生命已经消亡，但是失去了生命的肉体，还要遭受更多的摧残。
天有听了这话，不明白，他是个没见过死者穿衣服的人，对于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尸体，总是心怀敬畏。
天虎见他不会做，就说：“兄弟，你离开，让我来看。你给咱们收拾上一点香裱，给十大回吩回吩。”
天有就在屋里四处找香裱，却没有，又跑到窑里问已经开始看电视的继承有没有香裱，继承想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领着他到柜背后取出两股香和一卷黄纸来。
天有赶紧裁了纸，到厨房找了个碗，把炕洞里的干灰装了些，小跑着端到天明爸的屋子里，摆在床板前。
天虎见他收拾好了，也过来和他一起跪下，点了三柱长香，边作揖边回吩说：“十达呀，这下要给你整饬整饬了，你在天有灵，担待些。”又烧了黄裱，磕了头。
天有见这边帮不上什么忙，就把炕上那些脏了的被褥一齐卷起来，扛到大门外去，扔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准备到时候烧掉。
当他再进来的时候，天虎已经折断了天明爸的手指，取下了那把剪刀。
他刚才在屋子里和大家一起呆着，并不觉得有多么的臭，当到外面换了一口气后，再进来，那*人咽气的尸体特有的臭味让他直想吐。
“天有，你现在去把热水端来，”天虎爸发了话。
天有窜出到院子里，从鼻子上取下那两疙瘩棉花，他真地没想到天明爸的尸体一但一翻动，那可真是让人受不了。他长呼了一口气，硬是把口里的那股酸水压了下去。
天还是那样子，没有太阳。天有想：这幸亏是没有太阳，要不然这太阳一出来，那尸体的臭味还不知道会怎么样难以让人忍受呢。他没想到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那样的光鲜，一但死去却是那么的臭不可闻，和死猫死狗并没有什么不同。是啊，万物皆平等，来于尘土，归于尘土。谁高谁低，在死亡面前，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天有到厨房，三个女人急忙问收拾好了吗，天有说还没呢，他没敢说臭不可闻的话，默默地取了马勺到锅里舀水。
天虎老婆和天成老婆却知道人死了以后的样子，知道尤其是身上烂了的尸体，在这个季节，两天一过，必定臭不可闻。就说：“兄弟，你到窑里找几个揩脸毛巾，我给你们做几个口罩，要不然，那味道人可受不了。”
天有听她这样说，就答：“你有这好办法咋早不说，我们几个都差点断了气。”说着急忙放下马勺，跑到窑里把天明妈的擦脸毛巾拿了两条，跑回来。
天虎老婆接过来，用冷水摆了，递给天有说：“兄弟，你再找些酒喷到上面，要不然还是不顶事。”
天有说：“酒有，刚才二达就叫我们拿酒在房间里喷了几遍，要不然早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急忙收了口。
他把水端到房里，几个人把天明爸的身子挨着擦洗了一遍，但天明爸的眼睛和嘴巴老是合不上。
“算了，合不上就合不上么，再还能怎么办，”天虎爸揉了一直红汪汪的眼睛说。
天有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找了一片塑料纸，用水淋湿，贴在了天明爸肚子上的几个窟窿上，这才勉强堵了一点儿尸味。
几个人用几张白纸把天明爸的尸体盖住，出到门外坐在院中，焦急地等待着天明妈和天成两个快点把老衣买回来。有几次天虎都想把他爸昨晚上准备好的老衣拿出来让天明爸穿，但并没有从天虎爸的眼里得到允许，就只能先等着。
厨房里三个女人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就出来问几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快了，快了，再等一阵。”天虎对她们几个说。
再说天成拉着天明妈到了街上，这个时候的街上人并不是很多，再加上今天正好没有集，仅有的两个卖寿衣的店铺都关着门，好的一点是他们都在门上写着扭扭歪歪的电话号码。天成打了一个，不通，又打另一个，正在通话中，又打，还是正在通话中。没办法，两个人推着摩托车又到了街尾，那里一溜有三家寿材店。
天成要进去看看，天明妈却拉住他，“天成，寿材就不要买了，等天明回来再说。咱们先去买老衣，你看行不行？”
天成怎么敢说个不行，这是人家的事，自己哪有资格说不。就连忙说：“你看着办，你看着办。”他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想：三天就要入殓了，天明明天能不能按时回来都不知道，到时候哪来的棺材。但他却不说，虽然他有时候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做的有些过火，但一见到他这个十妈，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想往好办却总是办不好，反而还弄得自己生了一肚子气。
天成只好跟着天明妈又到了街中心的市场里。他把车子支起，自己蹲在街道排污道上面的水泥板上，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等着。
“天成，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到这个衣服店里转一转。”天明妈又恢复了她的老样子。
天成几乎就想跳起来骂她一顿，但他还是忍住了。“你去吧，去吧。”
天成在水泥板上蹲了一阵，又打那一家寿衣店的电话，这回通了，那个老板说他一会儿就来，让天成再等等。“等多长时间，你说个准点，你看这家里殁了人，都急着呢。”
“再等一个小时吧，我从家里赶过来还有些路呢。”
天成只得又等。
一阵音乐铃声从不远的学校里传了出来，不一会儿，放学的长长的路队就从学校里开出来，路上不时的有各式各样的车辆来接着放学回家的孩子，天成就知道已经十一点半了。他急得不得了，这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他十达的尸体不知现在还能不能穿得上老衣。而且明天就要入殓，这时间可不等人呀。但这个时候，好象着急的也只有他们几个人，他十妈不还正在给她自己选衣服呢嘛。天成长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按理说，他也五十来岁的人了，早已看透了人世间的沧桑变换，但是，每当涉及到家族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紧张，在他的感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逝去，但他却把握不住，似乎也无力把握。唉……
“你过来吧，我来了，”寿衣店老板打来了电话。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来。”天成终于等来了关键人物，心情一下子也好了许多。
他走进衣服店，找他十妈，但他十妈却不见了。
“咦，刚才你们这店里进没进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他急忙问。
“早走了，进来转了一圈就走了。”店里的女老板正给一个小小的娃娃喂饭，头也不回地来了句。
“走了？到哪儿去了？”天成摸不着头脑了。
“我不知道呀，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个女人这才转过脸来，笑着说。
天成急忙跑出来，四处去找。
天明妈这会儿已经都逛了四五家衣服店了。
“十妈，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寿衣店门开了，咱们快去看吧。”天成终于在一家叫作“恋衣轩”的成衣店里找到了天明妈。
“你稍稍等一下，我把这件衣服试了咱们就走。”天明妈说这话倒像是她正在给天成家帮忙一样，而不是给她自己家办事。不过话说回来，她这种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家里不管啥事，总有人出头，自己为啥要往前冲？让他们去办好了。
天成被她的这话噎得就想发火，但这是公共场所，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