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如同跌到了千年的冰窖里,整个人都变了:衣服不再像原来那样穿着的整齐,胡子也长起来了,头发也长了、脏了,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还学起了抽烟。
他现在是再也没有资金再一次启动他的事业了。
是呀,如果是在北京,那么他至少还会有几个朋友,相互之间借点钱周转周转都不成问题,不过,这是在刘家岭,虽然满村子的人不是叫这就是叫那,都是亲戚,可你要从这些“亲戚”手里借出一点钱来,那就太难了。一来,人们都不富裕,二来,谁敢把自己的血汗钱叫你拿去做试验。
他的压力很大,却无处发泄,满世界就就是一个老妈和两个娃娃。村子里的人都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连在路上见了面都只是慌张地和他打个招呼,然后飞快地躲开他的目光,飞也似地跑开去。
人最痛苦的,就是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你鼓励的时候。天有现在就正好处在这个时间段里。
但是,长久的忧伤毫无用处,他现在必须找到另一条路,一条能赚钱养家的路。他不但得养家,信用社里那四万块钱的贷款还得还,而且还有无时无刻不在出生的利息。
但是,到哪里找另一条出路呢?
农村里能赚钱的行业不外乎就是那么几样:建筑、当麦客、到砖场抱砖坏、贩菜、……而这些行当里,不用本钱的也就只有建筑和当麦客这两样了。当麦客今年就算了,四周的村子先后遭了冰雹,而他们自己的村子也遭了水灾,哪里有麦子可让你割?而建筑,天有知道这个里面的辛苦。他原来就是干这个的,用行话叫专门“剥削建筑工人的劳动价值”的,懂得其中的条条道道,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却成了被别人剥削的人,而这一切,却都要归功于他那个肥蠢如猪的前妻。
唉,这就是命吧。
天有抽着他原先从北京拿回来的烟,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真正地品尝到了生活的残酷。
然而,这几天也找不到个能当建筑工人的地方。镇上的工地早已是人满为患,由于麦收无望,年轻的男人女人都涌向了工地,而且争当小工(技工的工作他们也干不了),这就使得小工的工资一降再降,从原来的每天六十降到了现在的每天四十,就是这样的工资,要想争得一席岗位还得拉关系走后门,既使是你争得了岗位,干上几个月,那工资也不是能及时地拿到手的,至少还得再拖上好一阵子,或者干脆一拖就是一两年。
这些,天有转了几圈后都打听清楚了。
要不,到砖场去?
附近有两个大点儿的砖场,一个就是天有他岁达在里面干的王山砖场,另一个是稍远些的张家嘴砖场。
天有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他妈。他妈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不愿意,问天有:“那些活你能拿得下吗?那可都是力气活。”
天有妈对于生活的残酷比天有有更清醒的认识,她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对于出力讨生活并不是多反感,相反,只要能凭自己的本事(力气也是一种本事)过日月,都觉着不丢人。但人的本事毕竟不同,有些人有智慧,有些人有力气,但天有呢?她的孩子她怎么能不知道?天有是个没力气的人。
可到了这般地步,不让他去,又能怎样?
天有到两个砖场跑了一趟,最后决定在张家嘴砖场里干。
张彩娥和天有离了婚后,并没有平静的日子。她爸张广仁给他在甘肃联系的对象来看了她一次,却并不满意她的长相。
那是个奇热的中午。(他们这里天气热的时候并没有蝉声,蝉一直要到立秋之后才会出现,这是因为地气的原因,蝉要长够时间才能从地里爬出来的。)无风,无云,空气很透明,阳光不受任何阻拦地直射下来,地面像要化掉一般,树木都耷拉着叶子。张广仁家的狗热得受不了,把地面刨了个大坑,钻在里面,伸着长舌头急促地喘着气。
张彩娥也热,她脱了衬衣,只穿了个背心和短裤,一身肥壮的粗肉、腋窝里杂乱的黑毛、夹着小许脂粉气的女人特有的臭味,就全都露了出来。
甘肃的那个人来了。开着一辆绿色的庆铃皮卡,不高的个子,人很精干,只是年龄看起来有点大,张彩娥估摸他有五十岁左右了。
他站在门外,看着正为他开门的张彩娥,笑着说:“表婶,你好呀,我来看你的女儿来了。”
张彩娥感到惊讶,这个人明明是来看她的,为什么会把她当成是她妈呢?
她妈在屋里听到了汽车的声音,这时也已跑到了大门口,见那人一开口就叫错了,急忙上前给他介绍:“这是我们家娥儿,你看你,连人都认错了。”
那个人一时愣住了,抬起手来指着张彩娥,毫无顾忌地问:“这个女人就是要给我介绍的对象?”
“是呀是呀,”张彩娥她妈急忙说,“你看她身体多好,一点啥病疾都没有。”
“我傻呀?”那个人忽然就不高兴了,“这样的女人我吴仲发一点都不缺。”说着,头都不回地上车走了。
这让张彩娥无比愤怒,好几次她都冲动地想到那人的家里去闹上几回。但她终究没去,她也不知道那人的家底,更何况,据说他们家里很富有,只不过是他不会生养而已。
张彩娥离婚后的第一次相亲就这么结束了。她从原来的自以为是中逐渐地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
然而,婚总是还要再结的,因为她的结婚不只关系到她的归宿,更多的是关系到他老爸张广仁的幸福。
张广仁就像卖牲口一样地各到四处打听着他女儿的买家,毫不羞耻地介绍着他女儿的人品、身体,但即便是这样,推销的结果也不理想,因为家里富有、半道离婚、不爱美女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通过女儿发财的美梦眼看着就要破灭,张广仁的心里拔凉拔凉,早知道这趟生意不好做,当初让她离那个婚干什么?至少她还不吃自己家里的粮食,现在到好,全家人就数她的饭量最大,一袋面粉几下子就被吃光了。
“要不,叫她再回去?”他老婆试探着问他。
“回去?”张广仁沉吟了一阵,“你说是叫她和刘天有再复婚?”
“行不行?我看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你看咱们给说了好几个相,人家都看不上她嘛。”
“放屁?我的女儿谁敢看不上,她缺啥?”张广仁忽然恼怒起来,但一会儿就又像跑慢气的车胎--瘪了。是呀,人家都看不上她嘛,这个没出息的货,除了一身肥肉,还真的再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来。
张广仁的老婆经过老汉的同意之后,又撺掇让张彩娥和天有复婚。但首先,要天有再同意才行。那么,如何才能让天有一心一意地和她复婚呢?这是个大问题。
“那么,你打听了没有,刘天有这段时间再找没找?”
“这个谁知道。他俩离婚后谁还管他那事。”
“不行,你明个就给咱们出去打听,看他再找了没有?要是找上了,只要没结,咱们都要想方设法给他搅黄了,”张广仁嘴里喷着呛人的烟味说。
这些天和平也没闲着。他要养黄粉虫,他老婆虽然已经同意了让他折腾,但却不想让他养虫子,她最怕那些蠕动的家伙,而且,对于这条完全没走过的路,她从内心里是感到恐惧的。
“那么你说干啥好?”和平没好声气地嚷嚷。他已经尝试过黄粉虫的好处,只想把这个规模再做得大一些。
他老婆本还想着再和他争,又想着自己已经向他服了软,连钱都拿出来了,还管他干啥。最后,勉强同意了。
和平得到了开发的许可证,仓促上马,把他家里的两间偏房腾了出来,买回来涂料,光着膀子,亲自把墙壁内内外外涂刷了一遍,又按照当初他从公司买回来的养殖架的尺寸做了些架子,安了起来。养殖箱他不会做,就到镇木器厂里订做了几十个。
他把这些都收拾好以后,乘车离开刘家岭,准备到当初跟他合作的那个养殖公司去再引些虫种回来,大干一番。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当他到了那个公司所在地后,偌大的一个院子里人去楼空,大门上挂着一把链锁。他向周围的人们打听,才知道这个公司被公安局查封了,原因是他们是个骗子公司,有好多养殖户联合起来把他们告到了法院,法院经过调查后,认定他们确实是一家骗子公司,封了。
“怎么会呢?”和平想着当时他和这家公司合作得那么好,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们是一家骗子公司。
“这家公司是个骗子,其他的总不会再是骗子吧?”和平问自己。先前那点养殖的成功让他对这件事彻底放不下了,他要再找一家公司,从他们那里引些虫种回家去养。
于是他辗转大江南北,找了好几家公司,最后终于引回来了那刘家岭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虫种,像侍候新生儿子一样地铺在了他从木器厂订做的养殖盒里。
那时正是孝孝的老婆死了不久,全村的生活重新都集中在孝孝、“满塬红”、天有的身上,没有人去关注他。因为在刘家岭人的心目中,和平两口子怎么会去折腾什么大事情呢。
和平并不觉得被人们遗忘不是一件好事。他埋头在那堆已从卵里孵出来的蠕动的小虫子的世界里,似乎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他老婆也一样,她本来就小心,本来就对别人的事很冷淡,虽说拉闲话是所有女人的天性,但她却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天赋来。她平日里只和自己的两个孩子说话,只和和平说话,也只和她娘家的亲人们说话,她不敢过多地去接触村里人,主要是因为她怕说漏了嘴,泄漏了自己攒了些钱的事实,她要把这一切都埋在心里,独自享受那守财的欢乐。现在好了,和平回家来折腾,不正从另一个方面验证了他们家没钱嘛。她又忧又喜地生活,担惊受怕却又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