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终于响了一声。军成的神经忽地被调动了起来,他屏气凝神,听着院中的自行车声和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李秋玲犹豫地门口停了一下,还是跨了进来,摸索着拉开了灯。
灯光刚一亮起,军成就立即闭了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
李秋玲偷偷地看了军成一眼,那个男人胡子拉碴,脸上满是油腻腻的汗水,一件汗巴巴的脏衬衫缠在他的肚子上,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红背心,一条断了半截的皮带系在他的腰间,一只裤腿卷起到半小腿上,露出长着黑毛的干瘦的长腿,他光着脚,脚指头缝里夹着一些黑黑的污泥,脚掌上有好几个磨起来的老茧,在灯光下像半透明的黄色琥珀一样。
屋子里臭烘烘的,除了从门外被风吹进来的猪粪味之外,还有这个男人的脚臭味、汗臭味。李秋玲不由地怵了一下鼻子,想起下午那个香喷喷的男人,虽然年纪老了点,但比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来,唉……
李秋玲想把他叫起来,让他洗个澡,但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是呀,自己还叫他干什么?自己今天已经作了对不起他的事了,或者说,他的那个样子已经不再吸引自己了。她头里乱哄哄的,找了点水,洗了手脸。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和衣躺在那个脏兮兮的沙发上。她睡了一会儿,头脑里今天那些像电影一般的影象逐渐地消失了,她忽然想起了浩浩。她坐起来,想问一下军成,又一想,八成是军成的老爷来把浩浩领走了。想到这儿,就又躺下。悠悠的风吹动着那个防苍蝇的纱质的门帘,一股股的猪粪臭毫无遮拦地涌进来。李秋玲从没有像今晚上这样明显地感到不可忍受。也许是她的心不在这儿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起来将房门关了个严实,屋外的臭气少了些,但屋内军成的脚臭味又折磨着她。
她本来心里残存的那一点内疚被这些臭味一点一点地剥蚀尽了,厌恶开始从她的心里一点点升起,最后冲昏了她的头脑。
天不亮,军成还没醒来,她就悄悄出了门,推着车子走了。
军军两口子昨晚也没睡着。两个人长时间不在一起,前天军军回来又是病着,现在虽然好了些,但毕竟还是没完全好利索,明天一早他又要去上学。牛玉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用她那两个胖乎乎的胳膊箍着军军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尽情地撒着娇。
“要不,尽回义务?”军军虽然身体还没恢复,但见她那个样子,还是觉着不落忍。
“不,你还没好呢,等好了再说。”她心疼丈夫,不想让他伤了力。
两个人就一会儿说说这,一会儿说说那,一直说到那村里的鸡叫。
“你睡会儿吧,明天还要坐车哩。”
“到车上再睡么,路那么长。”
清早,军军喝了牛玉英给他熬得粥,装上了为他煮得十个鸡蛋,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家人,坐车朝市里进发。经过镇上时,他从车窗无意间向外一望,看见他嫂子李秋玲正端着一盆水从“百姓大药房”里走出来,使劲地沷在了路面上。
“怪了,我嫂子这是咋啦?这么早就到了这里。”他心里嘀咕了一声,摸出手机想给他哥打个电话,又想起他哥昨天说的话,犹豫了一阵,还是把手机装进了口袋。
果然被教练言中了,一上车,孟进财原来在电脑上的那股笨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来是开过车的,只是那个时候没有本,这两年国家查得严了,他不得已才来考证。他开过很多种车,手扶、三轮、四轮、微客、微货,不过,开得时间最长的还要数他在露天矿上开的那种大翻斗。比起那家伙,这个教练车就不在话下。
“哎呀,孟哥,你开得可真好。”几个小青年一见他那娴熟的倒库移库出库,都上来说起了舔尻子话。
“嘿嘿,一般一般,”孟进财露出一口白牙。
“我说啥来着?你们还不相信,老孟那阵学科一你们还瞧不起他,现在看看,谁比谁能强多少?”教练得意地训斥那些小年青。
军军也觉着臊得慌。
他重新思量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老孟好色,那些女人却喜欢和他在一起,说实话,老孟在军军的眼中一点都不漂亮,但女人们难道就没有看到这一点儿吗?如果说女人看到了这点,那么她们为什么还会喜欢他?现在,连男人们都开始喜欢他了,当初他不会电脑时,人们惟恐避他不及,现在,当他的那块短板不再起作用时,人们又对他所擅长的表现出一种拜神般的追捧。为什么会有这些?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军军心里对于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开始了新一轮的探索。
人实际活在有用与无用之中。
当你对别人有用时,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别人都会在意,甚至会崇拜,但当你对别人无用时,你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把这个理论放到世界上所有的行业、所有的角落,都是正确的。比如,你想要很多财富,那么,你就得作出对别人有用的事。举个例子:世界各国的政府为什么会有钱?人们为什么愿意给政府纳税?就是这种组织给人们提供了一种服务或是保护,是有用的。当然,对于小偷或是强盗为什么会富有,能看到这里的诸位可以和身边的人加以讨论。
孟进财是这样,现在几乎成了教练场里的明星,和他分到了组的几个小年青把他跟前跟后,他像一位副教练一样坐在教练车的副驾驶室里,代替着教练给那些手忙脚乱地*作的小伙子们给予热心的指导。
军军却没有那些小伙子那样的好运气。他被分到另一个组,教练是个只有两颗牙齿的老头儿,严得不得了。他亲自坐在副驾的位置上,黑着脸注视着学员们的每一个*作,如果你做对了,他什么也不说,如果你不按他说的*作要领胡干一气,他立马大声吼着让你把车停下来,打开车门下去,让另一个学员上来。
学员们在他的面前哆哆嗦嗦,不敢多嘴,在放学后倒是大话咆天,一会儿扬言明天要给他难堪,一会儿说要叫你个朋友来收拾他,还有的人赌气说干脆不学了。不过,说大话的人往往都不会采取实际的行动,第二天,他们还是提心掉胆地跟着教练在车上哆哆嗦嗦地学着。
军军肚子里也有气,他今天被教练从车上赶下来了三次,都是因为他把“一先挂档、二打转向、三按喇叭、四松手刹”的次序搞乱了。他心里也很窝火,下午回来时就情绪不高。
孟进财正在院子里给几个女人讲如何*控小车,如何在倒库的时候找到打方向盘的最佳时机,瞥见军军不声不响地进了院子,就给那群女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军军跑进了屋子。
“咋来?按批了?听说你们教练严得很,这是好事啊,”他安慰军军。
军军应付性地叹了一口气,“唉……”
“年纪轻轻地叹什么气?不怕老师打,就怕老师不管咱。你没听过这句话么?现在教练对你严,将来你就占便宜,开车人一辈子只要不出车祸,那还不是赚大了?”他开口车祸闭口车祸,说得军军头都大了。
“不好弄,今天我几次都没进了库门。”
“那没关系,比你惨的人都有哩。”孟进财不由分说就拉着军军到了院中,那些女人们一见军军,有的就笑吟吟的,那次和他一起到市里吃饭的两个女人干脆就大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没礼貌。”孟进财批评她们。
“你拉这个瓜娃娃来干啥么?他那么老实,你欺侮他干啥?”一个脸上长着好多雀斑的女人呱呱地说。
“他是个啥瓜娃娃,你们咋还看不起人,人家小李家都成了。”
“啥?我不信。”那个女人很惊讶。
“真的假的?”几个女人都看着军军。看得军军脸发红。
军军就是这么个人,如果别人一给他戴高帽,比如说他老实呀啥的,他立马就顺着别人的话来了,但是如果你骂他,他也立马能和你干起仗来。这也是刚从学校走出社会的学生们的一个通病。
“结婚几年了?有娃娃吗?”不知道是那个女人问他。
“你们老是问他这些干什么?”孟进财打断了她们,“我拉他过来是想让他也听听你们的学车经验,来个共同进步,谁知道你们却查起户口来了,就再查,人家小李也看不上你们几个老婆娘,你们急啥?”
“哈哈,小李看上看不上,你咋知道?你又不是小李。”
大家都又说又笑,闲谝了一会儿。这才说起学车的事,军军听了半天,原来都没有轻松的,有两个女人今天都碰了杆,而且其中的一个还碰了大杆,把车漆都刮掉了。
“出事怕啥?”那女人一点都不觉着难为情,“这是在教练场里,又不是在路上。”她的话多少反映了大多数学车人的心声。军军听了后,心情才轻松了许多。
事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黑暗中没有目标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