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把新装的两箱鸡蛋终于孵出来了,但由于整体上气温低,六百只鸡蛋出来了五百来只鸡娃,不过,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刘家岭人祖祖辈辈谁还能在这个时间孵出鸡娃来?天有很兴奋。他的鸡场里现在已经有了大小不一的三茬鸡了,大的已经很大,每天在院子里来回地跑,一会儿刨刨这里,一会儿刨刨那里,长得肥不拉几。天有有心把这四十来只鸡卖掉,一来能换点我回来,二来也能节省些饲料。
他让“满塬红”到集市上去打听打听价钱,顺便到镇上的几个饭店里转转,看饭店里能不能给更高一点的价钱。自己则在这些鸡里面挑了一只最大的,捉到鸡场外面,用刀片割死,准备给孩子们煮着吃。这是他的鸡场给孩子们提供的第一只鸡。
“满塬红”打扮漂亮,骑着车子到了集上。
集市的入口处就是收鸡收兔的场所,十几个小贩伸着脖子、眼睛里闪着攫取的绿光,盯着过路人手中的包包,看里面是不是有他们想要的鸡或者是兔,或者是烂羊皮。
“满塬红”走过去,她的漂亮立刻吸引了这些成年到处乱跑的男人的目光。他们火辣辣地看着她,从上到下,那眼光里恨不能长只手,把她的衣服几下扯去。“满塬红”不在乎这些,她倒是从这些男人热切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骄傲。女人天生如此,男人也是天生如此,都是正常的成年动物嘛。
“你们这鸡咋收着呢?”她问。
“你……你……你又没有鸡,你问这干啥?”一个口吃的小贩嘴里唾沫乱溅,手里提着一根杆秤,脸上全是笑,抢着和她说话。
“谁说我没有鸡?”“满塬红”白了他一眼,“你就说你多钱收着呢么,管我有鸡没鸡干啥哩?”
口吃的小贩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高个子、脸黑黑的、斜披着一件夹克的小贩就在边上说开了挑逗的话:“一夜八块。”
其他的人一听他这话,都*荡地笑了起来。
“满塬红”有些脸烧,但这是在大街上,她被这些男人意*了一回,又不能破口大骂,只好默不作声。
那口吃的小贩赶紧装好人。“一……一……一斤八块。”
“才八块呀!”“满塬红”有些失望,准备掉头离开。
“你要的多的话还可以再商量。”口吃小贩急忙在后面喊着说。
“还能再加么?”“满塬红”听说还可以再商量,扭头又问。
“十只以上,一……一……一斤九块。”口吃小贩伸出一根弯曲的食指,不断地扣动着。
“满塬红”觉着还是不理想。她决定到饭店里去碰碰运气,看那里能不能给个更好的价钱。
于是她就进了“富贵楼”。
柜台后俊俏的姑娘走过来,招呼她,问她吃点什么。
她急忙摆手说:“我不吃饭,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要不要鸡。”
“噢,这事呀,”俊俏姑娘脸色立刻变得矜持起来,“要的,不过我们不要活的,你得宰杀好,洗干净拿来,一斤二十元钱。”
“能要多少?”“满塬红”觉得还不错,又急忙问。
“你有多少我们要多少,我们这里有时一天就要卖出去上百只呢!”俊俏姑娘得意地说。
“真的吗?你可不要哄我,到时候我拿来你又不要,害我白忙活一场。”
“你放心,我们这么大的饭店骗你干嘛?”
“满塬红”从“富贵楼”出来,高兴的不得了。她连集市都没再逛,就赶紧跑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天有。
“听起来是不错啊,要不咱们先试试?”
“行。”
两个人决定先宰杀上十只,等一切都顺了,再把那三十来只也杀了。
天有这些天不断地从书上学习养鸡的一切技术,对于杀鸡的门道多少也有所掌握,于是他按照书上的要求,尽量做到最好。“满塬红”则烧了一大锅的开水,帮着他烫鸡、拔毛。两个人忙活了多半天,终于收拾好了这十只鸡。两个人把这些鸡分别用塑料袋装好,又用两只装饲料的纤维袋子半装起来,扎了口,搁在车子上,拉到了“富贵楼”。
那个俊俏姑娘果然讲信用,叫来管库房的胖女人,一只只地验收了,又让天有把这些鸡帮着拿到库房里去。
天有和胖女人一人提着一只袋子,走到了库房里头。一个人过来帮他们。天有抬头一看,竟然是和平。
“达,这都是你的鸡吗?”和平很高兴。他已经很多天都没见着天有了。生活的烦恼让他们都各自蜷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不敢出来,当然也就越发地孤独,互不来往。
天有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和平。他只听说和平到“富贵楼”里来上班了,并不知道他具体干的啥工作。看见他,既惊讶又高兴。
看来,他们两个都已从刘家岭那令人窒息的环境里走出来了,开始新的生活。
“怎么?你们认识?”胖女人问他们。
天有笑了笑,说:“这是我侄子。”
和平急忙走到办公桌前,找了一个泡泡糖,拿给天有,“达,我不抽烟,这儿连支烟都没有,给你一个泡泡糖。”
天有笑了笑,接过来,塞进口袋里。
三个人把十只鸡从袋子里取出来,码在库房的大冰柜里。
和平叫天有喝杯水再走,天有说不了,家里还忙呢,他得快点回去。
出了库房,胖女人给那个俊俏姑娘说这是刘和平的达,叫她给算好点。那个俊俏姑娘就给天有多加了十块钱。
天有和“满塬红”两人骑着车子往家里走。“满塬红”为这次生意做成而高兴,她不断地计算着钱数,似乎怕那个俊俏姑娘给她算错了。她嘴里念叨着:“四十八斤,一斤二十,二八十六,二四得八,九百六十,再加十块,九百七十,哎,还差三十才能够一千。”她不断地叹息,为没有凑够一千块钱而懊恼。
天有听着她不断地叨叨,觉着既可笑,又悲哀。他想起那个时候在北京,和平总是来求他,张彩娥每次都给和平脸色,虽然他出于面子从来没这样做过,但在心里还是瞧不起和平,觉着他窝囊,干不成事。而现在,他却要去求着和平。人世间的这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轮回,多么让人感慨呀。他从心底是竟然升腾起一股嫉妒来,他刘天有英雄一世,竟然活得还不如和平了。
人就是这样,当一个人的生活境遇发生改变后,他总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尤其当以前不如自己的人过得比自己好时。老同学升官、老部下发财、老朋友中大奖,都叫人从心底里生出羡慕嫉妒恨来。
当然,“满塬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又说,人心隔肚皮,其实都是一回事。我们作为个体,即便是再要好的两个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心灵相通,文学作品里的那些骗人的噱头,不过是用来哄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两个人回到家里,“满塬红”嚷着要把剩下的那三十来个大鸡也要杀了,全卖给“富贵楼”。天有劝她等两天再杀,他说:“你今天才给他们卖了一次,就不能等两天?”
“满塬红”听他这样说,就笑话他:“怎么了?你是个卖鸡的,人家是个收鸡的,难不成你还要和他们认亲戚?”
天有说:“那到不是,咱们得把生意往长远了做。如果和他们把关系能处理好,咱们以后的鸡就不愁销路。”
“切!做生意人从来都讲得是利益,哪有像你这样的,人还都说你有头脑哩,我看就一般的很。”“满塬红”不以为然地说。
本来天有就正在为他的落魄而心烦,“满塬红”又没眉没眼地抢白他,他肚子里就上来一股火。
“我有个啥头脑?我要是有头脑能到现在这地步?你要是看我不顺眼你就说,满大街都是男人。”他大声地说了两句,眼泪竟然夺眶而出。
“满塬红”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一时愣住了。
本来一件让家人都高兴的事,却发展成这样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三个孩子都感受到了这种压抑,他们悄悄地关了电视,各干各的事去了。
天有走出卧室,到鸡舍里喂鸡。
“满塬红”悄悄地把天有给孩子们杀的那只鸡收拾了,放进锅里煮好,又在灶下架了些柴火,吩咐建平等一会儿再加点柴,拉着辉辉回她家去了。
天有喂完鸡,一个人呆在鸡舍里生了一会儿气,前前后后地想了好一阵,他觉的人生就是这样,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事情都不会因为你的情绪而顺着你的意思,你得顺着事情。他走出鸡舍,没有回宿舍里去,转身出了鸡场。
将落的夕阳血一般红,孤独地朝西边的地平线上往下落,连一块陪伴它的云彩都没有。
“爸,你在这儿看啥呢?”建平在后面喊他,“我找了你一大圈都没找见你。”
“你找我干啥?”天有问他。
“你来看鸡肉烂了没有,我看不来。”
“你们把鸡已煮了?”
“嗯。”建平飞快地跑进宿舍里去了。
天有进去,看见锅上冒着热气,听见鸡肉在沸腾的水中“咕咚咕咚”作响。他掀开锅,找了根筷子扎了一下。肉还有些硬,不是很熟。就又在灶下加了一把柴。
“辉辉呢?”他问。
“他们回去了,”梅梅不高兴地说。
天有知道他的那一声嚷伤了“满塬红”的心,但谁让她那样说自己呢?不过,生气归生气,总不能把一只鸡放在锅里而不让她来吃吧。
他让两个孩子稍等会儿,等他回来再开锅。便出了门,到“满塬红”的家里来。
“满塬红”把大门从里面闩得死死的。天有在外面敲了半天,她就是不开门。没办法,天有就喊:“辉辉,你来开门。”
门里面听得到“满塬红”骂辉辉的声音,“别去,你去看我不把你的筋给你抽了。”
她骂归骂,辉辉还是挣脱了她的控制跑过来把门给天有开开了。
天有进了门,对辉辉说:“辉辉,你快过去,鸡肉都快好了,建平和梅梅在那边等你呢。”
辉辉听了他的话,撒腿就跑了。
“满塬红”出到院子,对着辉辉的背影喊道:“你哪里去?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你看你看,对孩子喊什么?”天有说她。
“你管得着么?你是谁呀?我管我儿子,你嘴长什么?”“满塬红”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别这样行不行?叫村里人听见了笑话哩。”天有低声劝她。
“听见听见么,笑话笑话么,与你有啥关系?”“满塬红”还是那样,不过,声音略微小了些。
“进屋吧,别在院子里嚷。”天有把她从胳膊往屋里拽,“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啥都听你的。好不好?”
“满塬红”把胳膊一甩一甩,想甩开天有的手。“放开我,再拉我我就喊人了。”
天有只好放开她,他出了一口长气,无奈地说:“行吧,我不拉你,你想怎么折腾随你吧。”说了,转身就要走。
“你走吧,走了你就别再进这个门。”“满塬红”还说着和对待辉辉同样的话,这让天有觉着更加无奈。
他的第一次不幸的婚姻让他和张彩娥淘尽了气,而现在看来,他的第二次婚姻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人世间的烦心事是不是都给他刘天有世上了?
他站在院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无比的疲倦。
“满塬红”见自己闹得有点过头,也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天有人还是不错的,平时她大呼小叫,他都没有说过啥。今天,他不知道为啥忽然发火,也许是自己真的太过份了。(当然,她不知道天有的心事。)她有心想和好,可这个面子怎么放得下?
天有见她不再作声,心情也平静了不少。想了想,还是自己再委屈点吧。就说:“走吧,几个娃娃还等着吃饭哩。”
“满塬红”站在那里不动。她等着天有再来拉她一把,但天有却始终再没有过来,反而前面走了。她呆了一阵,也只好锁了门,一个人默儿默儿地过来。
天有和几个孩子把鸡肉从锅里捞出来,盛在一个不锈钢大盘里,又找来几只小碗,一人拿了一只,收拾好,都坐在桌子上等着她。
“满塬红”不好意思地进来,看见孩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她,也不好再虎着脸了,坐在桌边,招呼孩子们开吃,她的眼光却一次也没有看天有,但心里……谁知道呢。
天有觉着要让他们的关系更稳固,一定得把结婚证办了,原来他的那种凑合过的想法现在看来是不行的,因为搞不好,这个凑合的家庭还有可能再破裂。只是,“满塬红”的这种情况,怎么才能办出来结婚证明呢,这让他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