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从那个装西瓜籽的铁盒子里取出来面额大小不等的十一张存款单来。他一张张地看,有些存期已经到了,有两张还没有。他算了一下,一共是三万四千块钱。从单据的数量来看,一定是他妈活着时候一分分地攒下来他给她的另花钱,再存起来的。
他抱着铁盒子和这些存折,进到屋里去,屋里由于好几天没开门,空气闷沉沉的。他把这些存折一遍遍地看,眼泪不由地就流出来。
存款,这是老百姓们理财的基本方式。他们把纸币象金银一样对待,他们不理解什么是通货膨胀,也不知道金融危机,他们就知道挣着钱了,再把它们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把钱存到银行里后,存折再放到哪里,他们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像老鼠一样,这里藏一点,那里藏一点。曾经有个老头竟不知如何到银行存款,他把钱用塑料袋装好,藏在炕洞里,有段时间他忘记了,竟自己用一把火把那些钱烧了个精光。天有妈毕竟还更明智一些,她总算没把存折放到危险的地方。
天有把这些钱全都取出来,顺手就把信用社剩下的那点贷款给还了。他出了信用社办公大厅的门,感到无比的轻松。
他天有又是个自由的人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给两个孩子重新再攒钱,生新给他们存上一笔差不多数额的存款,让他们长大以后,不要象他一样那么辛苦。
他从镇上往回走,满脑子里都是两个孩子,却一点也没有想到“满塬红”和她的辉辉。可见,有时候,人真不能做到大爱无疆。
这一切,“满塬红”是不知道的,前一次天有卖了鸡,已经把贷在她名下的那两万元还上了,她也轻松了许多。而且,天有还给了她四千元钱的零花钱,她知道那是他为了表示内心的歉疚,毕竟这半年来,两个家庭的开支几乎都是靠她一个人。天有有时候连他的那些鸡都捂弄不住,时不时地还得借点小债才能周转。
天有给了她四千元钱,她拿到邮局里存了起来。镇上有三家能存能放的金融机构,农行、信用社、邮局。这三家的利息都差不多,信用社里稍高一点,可她不喜欢去那里,那里面两个老妇人的服务态度不高,高一声低一声的。当然她不知道这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所至。农行里的手续太麻烦,排上半天的队,还要到这边领张表那边签个字,麻烦。她所有的钱都存在邮局里,每年的元旦前,她都要去把她的钱结算一次利息,再凑成一个整数又重新存上一年的定期。那是她最感幸福的日子,她看着泛着黄色光芒的存单上的那串数字,心里觉着踏实,似乎她的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全在于此。难道不是这样么?她现在是囤里有粮,邮局里有存款,还能有比她活得更自在的农民么?
可一个女人总得有个归宿。原先当天有身上背着沉重的债务,事业上一团乱麻的时候,她觉着自己有优势,至少她没有债务,而是有一大笔存款。但现在,她隐约觉着有一种不安,天有能挣钱了,而且看样子,明年一定会挣大钱,他曾透露过要承包刘家岭荒山的意思,当时她觉着太累,没同意他,可她知道,天有是不会死心的。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他在刘家岭大多数男人身上所没有见过的执着与自律,他默默无言,你骂他,他是那样,你夸他,他还是那样,他的脑子里想着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他包荒山的计划一定会实现,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可她怎么却从这座长满了蒿草的荒山上看不到任何希望?那连几棵遮荫的树都没有的荒山,真得就蕴藏着那么不可估量的财富么?如果他创富成功,他还会不会和自己在一起?“满塬红”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当两个异性的激情过后,她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过多地干涉过他的事业么?她难道不应该管住自己的老公么?她这么做,究竟做错了么?他这么故意说道自己,是不是表明了什么?她想到这里,忽然觉着脊背里冷汗涑涑。天有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他可能会离开自己?不过,她又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前几天,天有还给了她钱哩。
她胡思乱想,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抓住天有才对,如果不能直接抓住他的心,那么就得先从抓住他的身开始。
她借着赶集的机会,到政府的民政处打问了她的这种情况怎么才能办一个结婚证。工作人员说只要大队里能开上一个丈夫亡故或是丈夫长期失踪的证明就行。她于是到大队里去,把辉辉爸早就亡故的事给支书他们几个说了一遍。惊得几个人都半张着嘴,痴呆呆地望着她,连大气都没有了。
“不过,这事还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说他殁了就殁了?再过几年,他要是再回来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啥材料吧?”
“材料?”她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有过什么这证明那证明的,但当时她没想那么多,又在悲伤之中,到底把那些东西放到哪里她都记不清了。
“你回去找找看,看有什么医院的证明、火葬场的证明都行,实在没有,那这种事我们还没其他办法,就只能从你今天报告算起,再等上两年,才能给你开具夫妻分开两年事实的证明。不过,你还是回去再找找看,我想一定在啥地方放着呢,反正你这事吧,也不急于一天两天。”支书说得一头一行的。
她又慌又生气,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连个结婚证都办不下来。
她回到家里,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她翻出了多年前的环孕检证明,也翻出了辉辉他爷那个时期的煤油供应凭证,可就是翻不出辉辉爸出事前后的一点任何东西。多么奇怪呀!她胡乱地翻,往事在他的心中一点一滴地浮现,那些曾经的事情的模糊的轮廓,超越了时间的次序,在她的脑海里颠三倒四。
“我记得有个塑料袋的,”她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
她的目光在屋中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物件中一一地扫过,又在墙面上的那些镜子呀、相框呀、糊在墙上的报纸呀上面扫过,“是不是在镜子后面?”
她跳过地面上的杂物,把手伸进镜框的背后。
真有一个塑料袋。
她满怀喜悦地取出来,像剥开一只生鸡蛋一样小心地打开来。
里面有许多证件,有她当年和辉辉爸的结婚证、有生娅娅时医院的住院单,还有两张折叠着的纸片。她打开纸片,竟然真是辉辉爸的火葬证明。
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重新翻开她和辉辉爸的结婚证,那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们是那么的年轻,笑得是那么灿烂。辉辉爸死后,她把他的照片都烧掉了,为的是不想他,而现在,竟然在这里又见到了他。她怵着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泪水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心爱的人哟,你怕早都转世了吧?但愿你能再找个好人家,快快乐乐、无灾无病地过一生。
她哭了一阵。小心地把翻乱的东西重新整理好,坐在炕边上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便到天有的鸡场里来。
天有正在鸡场外边和一个陌生人谈话。风她过来,让她先进,他说完话再进来。
“这是谁呀?你让他到里面说话么?”她殷勤地对天有说。
“不进去了,我和刘师在门口说上两句。”那个人对她笑了笑。
他们在谈什么?
“满塬红”进了大门,在门后面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天有他们的谈话时高时低。“满塬红”只听到什么七万,六万的,其他的却听不清楚。
他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搞什么大动作?
“满塬红”满腹怀疑。这个男人太不让她省心了,他什么事情都不和自己商量,这算什么?
她和农村里的女人,或者可以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总喜欢干涉男人的事情。在女人的眼里,是不是男人都特不济?都特不是些东西?都是些败家玩意儿?家中只有女人才能让这个家兴旺发达、宁远康泰?
从鸡场回来,“满塬红”心神不宁地做着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天有的事情,渐渐地又生起气来。
“哼,亏得我还想着要和他结婚,他什么事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我算什么?和他结了婚后这个家中还有我的地位么?”
她好当家的本性让她把以前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认识全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晚饭时,她问天有今天来的人是谁?是不是有啥事情。
天有刨了几口饭,放下筷了说:“一个买主,想买我的旧庄子。”
“你的庄子修上才多少年?怎么说卖就要卖?”“满塬红”不解地问。
“你不看现在人都往公路边上趁吗?你不也把庄子修到了公路边上了嘛。”
“满塬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随即又紧张起来,他天有要修庄,钱从哪里来?她是不是又要贷款?如果自己和他办了结婚证,那么他的这些新贷款会不会算在她的头上?
她越想越不安,就又问:“你修庄总得钱吧,你现在又没积蓄,拿啥修?”
天有笑了,说:“我又不急着修,现在这鸡场这么大,咱一家人还住不下吗?我打算乘着这几年山里人都往塬上搬的这股子热潮,先把旧庄子卖掉,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至于再修,公路边上的地又留好着呢,不急。”
“满塬红”一口一口地嚼着饭菜,把天有的话仔细地思量了一番,找不出有什么地方能伤着她的,反而从这话里听到了天有的一丝精明。她于是说:“那你看再有没有相口把我的旧庄子也卖了算了,反正过了年我也得搬到新庄里去了。”
天有说:“我早都替你想好了,还没落上个实手,所以就没有告诉你,等今个来的那个人回去和村里人商量好后,见了话咱们再具体看情况。”
天有本来是一副好心,他想,反正是要和“满塬红”先凑合着过,她的事也就是自己的事,再加上今天这个川里人来得突然,所以没事先跟她商量,就先和那个人谈了起来。
但“满塬红”一听天有竟然要背着她把她的旧庄子给卖了,幸亏她今天碰见了,问了,要是她不知道的话,那还得了?这不是把人不当人么?
天有见“满塬红”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就估计她对这事不高兴。于是赶紧给她说:“不是我不给你说,实在是这个人突然就来了,他一来就问庄子卖给他之后他们能不能在咱们村落户,娃上学啥的都会不会受到影响,后来才谈到价钱,我说让他去看看庄子吧,他不去,说前站都还没要好,事情还到不了那一步。所以我也就没给你说,反正吧,这事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得成的,估计怎么都得一两年的时间。”
“满塬红”听他解释的合情合理,又听他说这事一两年才能办得下,心里就觉着那不知道啥时候才有可能,估计也就是个水中的月亮,便再也没说啥其他的话。
她躺在炕上。冬天的冷风吹动窗外无叶的树枝,更增添了冬夜的孤寂。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她和天有的婚事来。
天有这个人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毛病?她自从和天有过到一起以后,似乎就没安过一天的心。天有从一个有钱人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落魄客,她是出于同情他才和他走到一起的吗?她不知道答案,当初为什么要一心去和天有好,她现在是一点都想不清楚了,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实质吧。有句话叫作:爱情是盲目的。她当时也真是不知着了什么迷,竟然一心要选择一个这样让她不省心的人。可是,天有毕竟还是有他的过人之处,他能从一无所有的境况中咬着牙走过来,而且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能干出些名堂来,和一般人比当然还是非常不错的。只是和和平比起来,……不过,这两人怎么去比?他们选择的道路不同。再说,和平人家有“富贵楼”的老板给撑腰,一下子就盘下了一座酒店。(刘家岭的人都不知道和平是靠她老婆攒的钱起的步,还以为是陈巧凤给和平给的钱呢。)天有靠谁给他撑腰?他完全靠得是他自己。想到这一点,“满塬红”对天有还是很佩服的。可是,天有身上却有很多她不能理解,也不可能接受的特点,这些特点,才是让她最担心的。
到底怎么办呢?是和他办证呢?还是继续再等上一段时间再说?如果再等上一段时间,天有会不会又从她的身边飞走?要知道,虽然她人长得不错,可要带着两个娃娃再找个人当上门女婿,那估计她这一辈子也只能当个老寡妇了。
她思前想后,想得头都疼了。
这段时间她是逻辑混乱,干什么事都不得劲,吃什么饭都不可口。可她就是再也没有和天有好那个时候的勇气,来把她的这段感情彻底地作了了断。
天有并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或许他知道却并没有说出来。反正他这段是不想急着和“满塬红”两个人去政府办结婚证的。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打算,他计划等年一过,他得看看具体的事业发展再做决定。因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满塬红”都不具备让他重新好好活上一次的贤慧与包容。他的婚姻已失败过一次,他不想把自己又绕到一个同样的麻线堆里去,他已过了迁就一个缺乏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年龄。既然要再结婚,就得找个好点儿的,原始的冲动早已过去,这个年龄,得选择一个能守得住他的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