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成的动静很大,比天有建鸡场的时候大多了:两台“临工岩石王”装载机,十来个工人。
两台冒黑烟的装载机干了不到一天,就把军成家祖宗好几代人钻的那个烂窝窝推得狗都认不出来模样了。
“给我压瓷实些,不能让地基出一点问题。”军成在边上不断地吆喝着,像训三孙子一般。
军军死后,他变化很大,说话粗声大气,像谁欠了他二百吊钱一样,几句话说不投,就立即生开气了,甚至还有动手的迹象。
“军军的死把他气疯了,”村里人都说。
然而军成并没有疯,他只是伤心,他拼了全力保护着的一家人,却在不经意间就缺了一个,这让他怎么不伤心?在命运的面前,一个人的能力是多么的有限。无论你怎样小心谨慎,都躲不开那无声无息的暗箭,他就如黑暗中被谋杀的勇士,只剩下大声吆喝的能力。
全家人看着愤怒的他,都不敢开口讲话,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他生气。家里死气沉沉的,就连还没有满月的小女女都不哭不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也会睁着眼睛在捂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瞅上一会儿,就又睡去了。
军军爸也尽量不和他在一起。他每天太阳一升起就领着浩浩,怀里揣上两个馍馍,拉着那只奶头能碰到地上的奶羊,到田边地头蹓达。他走累了,就把羊橛往地里一插,让奶羊自己在那里吃草,而他就抱着浩浩,爷孙两人蹲在田埂上,默默无语地看着山、看着沟、看着风……
一个人的离开,影响到底有多大?
“你这样总不行,军军已经走了,但咱们还得把日子往下过,”军军妈小心翼翼地劝他。
军成不言语。他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他做事的时候,不由地一阵阵失控。
“现在全家都指望你一个人哩,你要是这样,全家人都跟着担惊受怕的,你看,咱们家里这些天静悄悄的。”
军成明白,自己的情绪已经影响了家中其他的人。大家都为他的失控而担心。
“要不,你把猪场的事先停一停?等心情好了再干?”他妈试探着。她也想让儿子尽快地从悲伤中恢复过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不要担心,妈,我会处理的。”军成又烦燥起来。
他快步走出家门,穿过刘家岭那碟子底形的坳里的土路。他走着,心情也慢慢地从刚才的烦燥逐渐地平静下来。
是啊,军军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生活中总会有不断地失去。人世间的一切,说穿了也就是生死离别。
军成坐在新平整的老宅旧址边上,看着树木郁郁葱葱的刘家岭的山沟,他看见那顶蓝瓦屋顶的小庙和周围的几间彩钢板房在树叶间若隐若现,想起了他记忆中的刘家岭死去的人们:天明爸、孝孝老婆、孝孝、天有妈、和平老婆、军军,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在他的眼前不断地闪动,仿佛他们也还在刘家岭的某个角落里藏着一般,好像只要大喊一声,他们就会从某处钻出来,又来到他的眼前。
然而,已经不可能了。他们走了,可刘家岭的一切依旧是这样,什么也没有改变。那小庙里还隐约地传来钟磬敲击的声音,如在云端,遥远而不可捉摸。
去吧,去吧,到另一个国度里去,在那里,你们是不是也一样孤独?是不是也一样思念在这里的亲人们?
军成一直坐到傍晚时分。肚子咕噜噜地叫开了,饥饿让他明白,活着的人必须面对现实,那就是要活下去。
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好好地吃一顿,就打电话联系工匠,让他们明天就开工。他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以安慰军军的在天之灵,以证明自己还活得好好的。
工人们来了。鸣炮、奠酒,以保证工程的安全和如期完工。
四个带楼楼的三轮车冒着黑烟,从王山砖场里把砖头一车车地拉过来,码放在新平整的地基上。工人们已经开始开挖基础,一铣铣不太湿的黄土被翻了上来,堆在太阳下,军成提了一只热得快烧水器,给工人们烧了好几大电壶的开水,给他们泡了酽酽的浓茶,放在新翻上来的土堆上。
拉沙石的车来了,是那种小型的蓝色翻斗车。军成一看到翻斗车就感到恐惧,仿佛这种车随时会翻掉一样。
车司机把车倒到指定的位置,刚准备拉开自卸开关,军成一个箭步就跳到了驾驶室边上,让他停下来。
“怎么了?”
“你下来,我叫人用铁铣卸。”
“你不是开玩笑吧?那得卸到啥时候?”
“你别管那些,你先把车灭了,下来,我叫人来卸。”
司机疑惑地看着他,最后还是顺从了他的话。
工地上的人们见军成这样,知道他是怕再出事,都没人吭声,有几个还给那司机摆了眼色,让他走到一边去歇息。
军成到村里转了一圈,找了几个丁当的女人,给她们说好了价钱,让她们把车上的沙子一铣铣地从车厢里铲下来。
“军成,你这也太小心了吧,国家设计这种车就是为了减少人的劳动量,你到好,又回去了。”
“军成,凡事要往好处想,不要想得太多。”
众人七嘴八舌地为他开胸顺气,想让他快些正常起来。
军成看了众人一眼,笑了笑,啥也没说。
“他变了,”几个工人私下说,“你看他再不发怒了,也再不大喊大叫了。”
“就是。”
军成的猪场不是个小工程,一直修了近一个月才成。
这中间,他起早贪黑,和工人们一起,繁重的劳动把他磨得黑瘦黑瘦,但通过和工人们一起劳动,久违的笑容又开始在他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这中间,他还抽时间叫来了收割机,把家里种得六亩玉米全割了,让他妈把玉米在场里晒干,又叫人扬了,装在袋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准备猪场修成后用。
牛玉英的女女满月后,她也开始劳动。家里再没什么劳力了,就剩下她和军成两个人,公公婆婆都年纪大了,再说,军军已经不在了,她不劳动,谁来养活她的孩子?
她把女女放在婴儿车里,让军军妈看着,自己则把老饲养场里的两树水梨摘了下来,留过吃的,剩下的拿到集市上全卖了。
军成不同意,觉着家里又不缺钱,干嘛要这么做。
她说:“咱们又吃不完,干嘛留着?”
军军妈想着往年的水果都是大部分送了人,可到头来也没落下个好。现在牛玉英既然要卖掉,就让她干去吧。从这一点上看出来,她也是个扎手的女人,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这一点比起浩浩他妈李秋玲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军成忙着他的大事业,牛玉英*持着家务,负责着家里的柴米油盐。两个人一外一内,倒把两个烂家庭过得有声有色。
一天,军成和几个工人喝了点酒,一个工人就胡说:“军成,依我看,你就和你限后两个过得了。你人有本事,你限后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两个娃娃呢,都是你们李家的根。你两个过,倒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军成红着脖子,骂他:“你别胡说,那是我亲限后。”
这个工人就说:“我又没说不是你亲限后,你急什么?你离了婚,要再娶,她殃了丈夫,迟早还是要再嫁,你们两个过,犯了哪条王法?”
“你不要胡说,那怎么可能?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军成灌了一大口酒。
旁边几个工人就劝那个胡说的工人,“你别胡扯了,军军殁了才多长时间?”
那个工人还想再说啥,几个人就把他拉着走了。
军成的头闷昏昏的。他不由地又想起了李秋玲。
李秋玲的日子现在不好过。那个“神医”玩腻了她,又洗了她的脑,她像一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把她的钱都奉献给了“真神”。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她现在生活倍加艰难,每天除了要宣传“教义”之外,还得想办法给自己找点活干,挣些零花钱来维持生存。但她不后悔,邪教的歪理邪说让她“明白了另一种活法”,那就是要“讲奉献”,要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出去,这种“奉献”让她倍加自信,她可笑地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世人的楷模”。
当然,军成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在镇上的车站见了她一面,准确地说是看了她一眼。但那一眼,足以让他从心底里感到难过,那就是和她过了近十年夫妻生活的李秋玲吗?她的容貌、她的精气神,都哪里去了?难道几个月的时间就让她变化那么大吗?她不是有个“神医哥哥”在为她作调理吗?怎么会变成那样?
酒精让军成的头脑杂乱,让他的思绪胡乱地飘飞。女人、老婆、老婆、女人,人世间的一切都他妈的算是什么?是谁制定的这种生存规则?他胡乱地想。酒气透过他的皮肤,把丝丝汗珠从他的毛孔里蒸腾出来,湿透了他的衣服。
军军爸晚上等不住他回来,来到工地,见他一个人仰头睡在工棚里,扯着震天的鼾声。就把他往醒里摇。他睁了一下眼睛,翻了个身,又趴着睡去了。军军爸没办法,只能打电话叫牛玉英来帮着把他抬回去。
喝醉了酒的军成象一摊死肉,把这里拉起来那里又倒下去。军军爸和牛玉英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回了家,扔到炕上。
“他这是怎么了?今个咋喝了这么多的酒?”军军妈一边用毛巾给他擦脸,一边自言自语。
“男人么,喝醉一两次有啥了不起的。”军军爸说道军军妈,“他这些天心情不好,喝醉一次说不准还是件好事哩。”
“啥好事?喝成这样,狗吃了都不知道。”
牛玉英啥话都没说,她明白军成喝醉的理由:他心里太苦了。军军就象是他的孩子一样,是他拉着手领大的,他对军军的爱那是谁都理解不了的。她去给他熬了点绿豆汤,端过来,让军军妈给军成灌下。军成喝了点绿豆汤,沉沉地睡去了。
牛玉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抱着女女,一群人来接她去和什么人成亲,她急得乱喊乱叫,却见军成从大门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铁铣,跳着把那群人赶跑了。她在梦中喊叫说不要军成管,快叫军军来。但军军只是在大门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她急得大叫,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在台灯昏黄的光下,女女正睡得香。她却觉着全身都湿透了。
那个工人那天的醉话,成了全村人们议论的焦点。有些人说军成和牛玉英过是最好的,两个人一人一个娃娃,而且两个娃娃都是李家的后人,不管是当妈的还是当爸的,都不会叫哪一个娃吃亏。而有些人却说那不行,哪有亲哥娶弟媳妇的道理。反方就说怎么没有,你不看电视上演得那非洲什么地方,哥哥娶限后,弟弟娶嫂子都很正常嘛。说不行的人就说那是在非洲,不是在咱们刘家岭。大家胡吵一气,最后有人说出来说胡话,“人家跟谁娶谁与你们这些人有个啥关系,看把你们的肠子都急出来了,就是把你急死,人家军军老婆又不会和你过,你急啥?”众人也就一笑而散。
这些闲话就如混在空气中的毒药,侵蚀着军成一家人。
牛玉英连看都不敢看军成一眼,军成更难受。后来他实在受不了那份难堪,干脆从家里搬出来,睡到了工棚里。
但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一天,女女突然不好好吃奶,小脸烧得通红。牛玉英和军军妈又是用酒精擦,又是往她的小尻尻里塞退热栓,但烧就是退不下来。没办法,只能让军成开车拉着她去医院。
军成一听女女不乖了,急忙把牛玉英的红QQ开出来,拉着牛玉英、小女女、还有她妈快速地跑到了镇上的医院里。医生诊断为哑性肺炎。
“你们这大人当的,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也能坐得住。”医生埋怨声不断。
牛玉英眼泪都出来了。军成也不好受。
“得住院,”医生说,“来,家长签字。”
牛玉英捏着那管黑色的中性笔,哆哆嗦嗦地写不到地方去。
“来,娃她爸签。”医生把牛玉英手中的笔夺下来,交到军成的手上。
军成拿过笔来,神色凝重地写下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