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
火树铁流2015-10-27 13:204,428

  军成昏头昏脑地出了妇幼保健站,开车从车水马龙的县城大街上经过,他好几次都险些撞上了别人的车,害得那些开车人从车窗口伸出头来冲着他大骂。好不容易出了县城街道,开上了往刘家岭方向的公路,他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视线一片模糊。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蹲在公路边上的草丛里,哽声咽叽地哭了一场。他的面前不断地浮现出军军那滑稽搞笑的身影,那快活爽朗的笑声,那是他的兄弟,是他拉着手一步步领着长大的兄弟,在他的生命中,还会有谁比他们俩个更亲呢?而现在,可怜的他竟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离他而去,这叫他情何以堪?

  公路下边的红羊河无声无息地向无处流动,已偏西的太阳把山的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遮掩着秋天闷哄哄的酷热。

  军成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他揩干了眼泪,擦去鼻涕,站起身来,朝着宽阔的县川呼了一口气。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悲伤,都得他一个人来扛着。他可怜的兄弟,还没有来得及和他一起分享人生就殁在了异乡,殁在了挣钱起步的起跑线上。

  他回到家里,尽量不敢提及军军的事,可那怎么可能?军军的老婆正在县城的妇幼保健站里待产,怎么可能不提及军军呢?

  “军成,军军来电话了没有?这事他得知道,俗话说:‘人生人,吓死人。’他要是不知道,出个啥事,咱们可担不起呀。”

  “爸,你别费心了,我妈都安排好了,再说,生个孩子么,人家医生护士一大堆,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现在社会就是好,生个娃娃都可能到医院里,好得很。”军军爸听他说起了医生护士,想想自己也真的是过份担心了,便讪讪地说了两句。

  “爸,我明天还得过去,家里和浩浩你就多照看点,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军成说的其他的事,就是指他们地里的那六亩玉米。

  村里其他人家早都把玉米收回家去了,军成家的却一直还在地里放着,那些成熟的玉米棒子一个个都弯下了头,吊在玉米杆上,玉米的叶子已经开始变干,但离完全干透还得一两个月的时间。军军爸嚷了好几次要去收拾,军成都不让他去干。军成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准备再等些时间,等待玉米完全干透了,他就叫那种收玉米的收割机来,一次性地把玉米棒子收回来,那既省时又省工。一来他家不要玉米杆,二来现在如果湿着就收回来的话,还得人工去剥玉米皮,他可耐不下那个心来。

  但是,想法归想法,他爸却一直想出那份力气,他是在用传统老套的观念在做事,除了出苦力,他就没想着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你没听大夫说啥时候能生么?”军军爸又担心起来。

  “大夫说就在这一两天,啥都好着呢,胎位啥都正着,没啥可担心的。”军成一股脑地把他想要问的都告诉了他。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就收拾收拾,快过去,你妈现在老了,没力气了,有些事还得你去帮忙。”

  军成把车停到了车库里。这让军军爸有些不解。

  “你把车开上总方便些么,为啥把它停起来?”

  “县城里没地方停,坏娃娃多得很,不小心就把你车漆给你划了。”他这句话很凑效果,军军爸一听城里的娃娃还要把他家的车漆划了,赶紧说:“那就别开了,坐班车去也一样。”

  军成准备好一切后,就到镇上,准备坐长途车到内蒙去。

  经过镇上开往银川的长途车每天有两趟,一趟早上八点经过镇上,另一趟下午五点经过。军成要坐的是下午五点的这一趟。

  他在车站外焦急地踱来踱去,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啊,那竟然是李秋玲。

  她已不像原来那么白白胖胖了,几个月的时间,她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衣,腿上穿着一件七分裤,头发也没有原来那么有光泽了,身子都有些佝偻。她正推着自行车,和过往的每一个人搭讪着。军成估计她正在宣传着她那鬼都不信的什么*。

  军成看着她在那里像个乞丐一样地问询每个路过的人,有些人还客气地躲一躲她,就走远了,有些人则一把把她推开,就像推开挡住去路的树枝一样。还有些色迷迷的男人,装作听她讲的样子,在她的身上不时地揩一下油。

  这是个多么可怜的女人,又是个多么愚蠢的女人呀。

  在全国人都向往好日月的时候,她却义无返顾地沦落成了邪教的义务宣传员,没有了羞耻、没有了尊严。像狗一样地为了主人的私欲而不遗余力地在烈日下奔走。

  军成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些时光里既有快乐,又有悲伤,但现在,他们却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光了。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老婆离婚了,却并没有过上他想象的好日月,兄弟也殁了,他前些天那雄心万丈的豪言壮语还在他的耳朵里回响,想想当时的他还为他的长大而不自在过,而现在,他还在这尘土飞扬的人世里,他却已经长睡不醒了。

  军成往人群后面缩了缩,他不想让李秋玲看见他,他怕她认出他来,过来和他说话,那样会让他更加的难过。

  军成到了军军打工的地方,和车队老板的律师见了面,协商地解决了军军的后事。就雇了一辆冷藏车,把军军的尸体运了回来。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牛玉英已经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女孩儿。娘儿两个都在妇幼保健站里住着,并没有回家来。他妈在跟前侍候着。牛玉英都不知道军成是去拉军军的尸体去了。还满心欢喜地等着军军的手机开机哩。

  军成把军军的尸体一拉回来,军军爸就哭得昏了过去。

  他作梦都想不到,军成说是要到县城里看军军媳妇生孩子,到头来却把军军的尸体给拉回来了。

  “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了呀?”他反复地念叨着这一句话,混浊的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颊上骨碌碌地滚落而下。

  怎么处理军军的丧事,成了军成最头疼的问题。

  等军军媳妇回来再办呢还是不让她知道呢?

  军成和悲痛欲绝的父亲商量了再商量,最后决定还是让她知道,毕竟她是军军的老婆,就算是年龄还小,可她的身份在那里呢。

  军成在家里安排着给军军把坟都打好,过事的一切也都准备停当。这才开车到县城里去。

  军军老婆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毕竟她正是年轻的时候,肌肉的弹性还都不错。小女孩儿已经会睁睛,会吃奶头,肚子里的胎粪也都排得差不多了。军军老婆和军军妈两个女人都被这个小东西缠住,也忘却了其他的不愉快。

  军成走进病房,军军妈先看到了他。

  她脸上立刻就变了色,因为他看到了儿子凝重的脸色。

  军成走到正给小孩换尿布的军军老婆跟前,“英子,”他嗫嚅着,“我有话得给你说。”

  “咋了?哥,”牛玉英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正荡漾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军军殁了。”军成思前想后,还是觉着直接给她说了的好,再怎么遮掩,事实都是遮掩不了的。

  “哥你开啥玩笑呢?”牛玉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盯着军成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出他是开玩笑的。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军成怎么可能和她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呢?

  “啥时候的事?”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拿起尿布捂在自己的脸上。

  “到今天已经五天了。他倒车时车翻了,把他压在了下面。”

  牛玉英的哭是那种不出声的呜咽,她的身体一抖一抖,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军军妈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脊背上上下下的抚摸着,让她顺气。

  好久,她才停了哭,红着眼睛问:“哥,咱们谁上去看他去呢?”

  军成说:“我上前天就上去了,把他的身子已经拉回来了,在家里停着。我来看你怎么安排,不行你就别回去了,我回去安排把他埋了再说。”

  “不,我得回去,他是有后的人了,他啥也不缺,”牛玉英坚决地说。

  军成无言地收拾了东西,拉着他妈的牛玉英,还有军军的女儿,一齐回到了刘家岭。

  军军的出事让刘家岭人再一次感到恐惧。

  这个村庄里的人,不是姓刘就是姓李,原来的时候,李家人看着刘家出事,还曾幸灾乐祸过。现在一看,李家也一样,就谁都不敢再说啥了,似乎某种恶毒的诅咒正笼罩着这个本来无比平静的村庄。

  埋葬了军军,军成把保险公司和工地赔给军军的丧葬费和家属的抚养费全拿出来,原封不动地给牛玉英。

  牛玉英看着这张卡,泪如雨下。

  全家人都哭,这不是钱呀,这是军军的命呀。

  牛玉英并没有把这些钱独吞。她说:“军军殁了,是全家给他安排了体面的葬礼,我要这钱干什么?我是李家的人,还怕没我和女女一口吃的吗?”她把卡还给军成。

  军成说:“这些钱你拿着,这是军军用命换来的。军军是我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但这钱,你拿着,将来作你和女女的生活用。”

  两个人推来让去,都不要。最后军成没办法,就说:“是这,咱把这些钱存到银行里,等女女长大了,全给她,行不?”

  大家再想不出个啥好办法来,只能这么定了。

  几天的过度悲伤,让牛玉英的奶水越来越少,女女吃不饱,整天价哭闹。这样下去怎么行?军军爸到集上,买回了一只奶羊。

  从此,这只奶羊就成了他和浩浩两个的第三个伙伴。

  这只奶羊的产奶量很大,女女一个人吃不了,剩下的就让浩浩吃。浩浩嫌羊奶有味道,不太好好吃,军军爸就买回来白糖给他兑着吃。牛玉英的月子还没坐出来,女女和浩浩两个都被奶羊奶得又白又胖。

  失去的丈夫的牛玉英总是忧愁。军军妈开导她说:“坐月子不敢太伤心,伤心就会落下病根,以后就没得治,痛苦会跟随你一辈子。你一珲要快活起来,就权当军军还在内蒙那边打工。”

  她劝牛玉英,也是在劝自己。因为她总是偷偷地哭。似乎一夜之间,她本来就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家里人都看得出她的变化,但谁都不说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悲伤,哪里还能顾得了别人。

  然而,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总不能让全家人都守着这件事去伤心吧?

  军成决定找些事来做,以此来转移全家人的注意力。

  他把全家人都搬进了新居。一切收拾好以后,他准备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庆贺。但村里的几个人把他劝住了。

  他们说:“军成,算了吧,军军刚走,你这么大摆酒席,叫人说话哩。”

  “我就是想办场酒席,把这忧愁之气冲一冲。”

  “还是算了吧,说实话,你就是摆上酒席,也不一定见得有人来吃。”

  “为啥?”军成有些迷惑。

  “你不觉得咱们村子现在有了问题吗?军军一出事,不管是刘家还是李家,都惶恐不安,哪还有人来给你捧场呢。”

  军成不得不考虑这话。是呀,他也觉得全村人的情绪很低落,以前爱拉闲话的女人们都不言语了,就连那平日里乱咬乱叫的猫狗都静悄悄的。这个村子怎么了?

  军成站在人新宅的院子中间,心就如四面加了钢板,跳不痛快。

  再大干一场,不管是输是赢,总得证明我们还活着吧。

  他打算叫来推土机,把老宅的窑洞全推平,整出一方面积不小的地来。他要在这里建一个大大的猪场,他要让刘家岭再热闹起来。

  刘家岭人这次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人们都静悄悄地看着他在那里大整,也都希望他能够成功,让刘家岭再次焕发生机。

  正坐月子的牛玉英也在暗地里为他加油打气,军军走了,这个家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丁当男人,如果他再出个啥事,她一个女人怎么负担得起这个家呢?两个老人太老了,自己的女女还小得很,浩浩也还在不懂事的年龄,全部的担子,现在都担在军成和牛玉英的肩膀上。

继续阅读:一百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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