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军把车慢慢地按照现场指挥员的手势倒到沟边上，停稳，他从倒车镜里观察了一下，觉得离沟边还有一米来的距离，就放心地拉了自卸开关。巨大的车厢就“吱嘎吱嘎”地慢慢升起来。他等待着沙石灰土从车厢滚落到深沟里的声音，但是，随着车厢升到最高的位置，那种声音却没出现。同时，他觉着车头被车厢里的沙石压得有些飘起。
“放下来，再来一次。”现场指挥员摇动手中的旗子，大声地朝他喊。
军军又慢慢地放下车厢。
这种事他遇到过不止一次，有时候，如果拉的土太湿或者太细，都会牢牢地粘在车厢里，开翻斗车的司机都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来一次猛烈的倒车，利用加速度把车厢里的沙石从车厢里剥落。
军军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这个时候又想起早上他检查车的时候发现的小问题，是不是插销被石头卡住了？要是那样的话，再怎么猛烈地倒车也无济于事。
他把车停好，跑下来，到后厢板处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车厢里装了沙石后，车侧板被沙石一憋，那个插销倒变得利索了。
他放下的心落了地，轻快地重新上车，一脚油门，发了车。
翻斗车猛烈地一抖，像吃了两碗豌豆的公羊，亢奋地往前一冲。
军军慢慢刹住车。重车他可不敢猛刹，那搞不好会爆了轮胎。挂了倒档，加速。翻斗车吼叫着向那深沟倒过去，军军从观后镜里看得很清楚。车子在倒的同时，他开始拉起自卸开关。车厢在行进中慢慢地升起。车厢里的沙石随着车子的颠簸“哗哗”地从车厢里落下来，腾起一团团的土雾。
“好，”现场指挥员大喊一声。
军军一脚就踩下了刹车。
巨大的惯性让翻斗车往后面还冲了一截。这一冲，后轮冲进了刚才前边车倒下的虚土中，车轮往下一陷。
车厢里的沙石“哗”地一声从敞开的后栏板处往外涌。
随着一声钝响，军军感到车头忽地升了起来。“妈呀，”军军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他弹了起来。
“出事了。”现场指挥员在地面上看得清清楚楚。军军的车厢里有一块大石头，正好卡在了后栏板轴处。这块大石头把车头整个压了起来。
翻斗车一个后仰，带着坐在驾驶室里的军军，一齐向那黑乎乎的深沟里翻滚了下去。
后面还没有倒土的车辆都立即停了下来，司机们都从驾驶室里钻出来，苍蝇一般地跑到军军和他的车掉下去的地方。他们看见那台红色的翻斗车在一团土雾里翻滚着，“轰隆隆”地倒在了沟底。
“快，快救人，”现场指挥员把两把小旗朝胳膊下面一夹，飞奔过来，沿着不远处的一条羊只行走的小路，蛇一样地溜了下去。几个司机也一齐跟着往下溜。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退缩。在这个工地上，当别人出事时，如果你表现出了退缩，那么对不起，当你出了事的时候，没有人会往前挪哪怕是一小步，而有没有人帮你，关系着你的生死。
众司机跟着现场指挥员一齐溜到了沟底，那台红色的翻斗车四轮朝天躺在那里，车厢已从车身上分离，躺在离车身很有一截的远处。人们跑到车头处，车头已摔得变了形，像没有了嘴唇的人脸，惨不忍睹。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军军从驾驶室里往外拉。由于军军最后一次上去后没有再系上安全带，在车翻滚着落到沟底的过程中，他被摔得面目全非，灵魂早都飞走了。
即便是这样，众人还是把他抬了上来，拉到了医院里。
医生们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番，最后摇摇头，宣布了他的死亡。
军军的死一时成了工地上安全的大话题，车队被停了两天，作了安全整顿，后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重复：把石头从这里拉到那里，倒进沟里。
军军出事的那天，牛玉英正坐在家里的躺椅上，给孩子做一些小衣小帽。本来她已经做了许多，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嫁过来时娘家给她陪的那只红色的皮箱里，她要等孩子出生以后换着穿，因为孩子出生以后，她就再也没时间为他做衣服了，光是一天为他揩屎揩尿就够她受的。
她现在不能长时间地保持一种姿势，因为她的腿肿胀得很厉害，而且，孩子在肚子里有时会翻动身体，她难受，为了缓解这种不适，她只能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坐姿，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在屋子里走一走。
军军妈这些天哪儿也不敢去，虽然她并没有一直跟在牛玉英的身边，虽然她嘴里一直诉说着她们那个时候怀胎生子有多么的随便，但她仍然不敢离开她的儿媳妇太远。这眼看就到了她分娩的时间，不在这几天，也许就在这一两周，要是有一点儿疏忽，害得她出了问题，那她怎么给军军交待？
这可是全家的大事。
军军妈的心不光在牛玉英这里，还得*心他大儿子军成的婚事。
军成最近对象都看烦了，媒人们也几乎把附近的“人源”都给他介绍完了，原来差不多一周就有两三个对象让他瞧，现在倒好，一两周内连一个都没有了。
“你看你看，对象越来越少，看你怎么办？”军军妈埋怨他。
“你就别*那个闲心了，老天给我没世上，我有啥办法？”军成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发虚，他也害怕老天确实没给他世上，如果是真的，那他这辈子就注定要打半生光棍。他甚至有些怀念那几个一心要和他过的“疯女人”了，至少她们敢表达她们的想法。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他现在就是想去找人家，怎么找？你都不知道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而且，你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再找上了没有？
对象的减少让军成的精力和心思又放到了他的事业上。
怎么办？要不要再办猪场？在哪里办？
他很苦恼他陷入了一咱左右为难的境地。
当军军摔下深沟的噩耗传回来的时候，牛玉英的肚子开始了阵痛。
一家人正打算把她拉到县上妇幼保健站上去。村里的福顺老婆在妇幼保健站上生下了一个大胖丫头，又白又胖，惹得全村人都爱的不得了。听说那里的医生接生的水平高，护士的服务态度又好，因此上军军妈决定要让牛玉英到那里去生产。
牛玉英的肚子很痛，但电话却响个不停。
“这谁的电话呀，这个时候乱响啥么？”军军妈一边埋怨，一边让军成快把军军的QQ车从车为里开出来，准备出发。
“妈，你接一下电话，看是谁的？怎么老是响个不停？”牛玉英一手压着肚子，一手提着一个装着杂物的塑料袋，倚着门框，等着军军妈。
“你先往车上走，我来接。”军军妈气呼呼地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了牛玉英放在桌上的手机。
“你说啥？”军军妈一下子懵了。
“咋了？妈。”牛玉英听见军军妈大叫一声，急忙问。
军军妈面色发灰，惊恐地看了一眼牛玉英，她嘴皮闪了两闪，终究还是忍住了。
“你先到车上去，我就来。”她有气无力地对牛玉英说。
“没事吧？妈，”牛玉英疑惑地问。但她一说话，肚子就一阵紧过一阵地疼，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军军妈两手紧紧地捏着电话，感到天昏地暗，一阵黑暗全方位地向她压过来，她只觉得胸口发闷，嘴里有了一股淡淡的咸味。
“妈，你咋了？”她听见军成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
她慢慢睁开眼。
“你咋了？妈？”军成在车里等不住她，只得又跑进来，他看见他妈瘫坐在桌子下面，急忙扶着她，又摇又喊。
“我没事，”她的眼泪涌到了眼边上，但她还是忍住了，“我忽然晕了一下。”
“怎么能晕了呢？是不是天太热了，这次到县上，顺便给你好好检查一下。”军成把她扶起来。
“咱们走吧，英子就要生了，”她挣扎着说。
“你行不行？不行我就把她拉过去算了？你先歇歇，我把她安顿好了再回来接你？”
“走吧，我没事，”她有气无力。
三个人开车走了，军军爸抱着浩浩在车后面给他们招手再见。
牛玉英的肚子疼得不得了，在车上不住地大声叫唤。
“你小些声，”军军妈小声但很威严地说，“谁都生过孩子。你这么叫唤到生的时候没力气了，怎么生得下来。”
牛玉英从来没听过婆婆用这样的声音对自己说话，忍着痛，抿住了嘴，凭任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地滚落。
军军妈见她得满头大汗，不忍心，掏出纸卷，揪了一截，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妈，你这一阵怎么样？再晕吗？”军成边开车边问。
“好多了，好多了，”军军妈尽量小声，她怕自己声音一大，让军成和牛玉英听出来。
从刘家岭到县城，平路太少了，大多数是那种绕山而转的盘山公路，每个坡口都竖着一个巨大的警示牌：坡陡弯急，谨慎驾驶。每一个转弯处也都竖着一个急转弯的警示牌。平日里军成不觉得这些坡呀弯呀的有啥不好，可今天，当牛玉英的肚子疼得这么厉害的时候，他觉得他们这地方太落后了，交通太不发达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县城，到了妇幼保健站，军成就急忙拉开车门，跑进去叫了两个护士出来，帮着把牛玉英扶进了待产房。然后又把准备的各种用品都从车上卸下来，扛进来。
这边军成忙着，那边医生正给牛玉英作了全方位的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还得一两天等，先住下再说。
安排好了牛玉英，军成就想领他妈找个医生给查一查。军军妈说：“查到不必了，军成，你出来，我给你安顿点事情。”
军成跟着他妈从那个新生儿味道很浓的房间里出来。
“军成，军军殁了。”军军妈话一出口，眼泪就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妈，你胡说啥哩？”军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弟前天才打过电话的，你可不敢胡说。”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看他妈的样子，并不像是她撒谎，再说了，哪有老人拿自己儿子开玩笑的。他一时就愣在了那里。
“刚才……刚……才，内蒙那边来电话了，昨天……昨天早上，军军出的事。”
“怎么可能？”军成急忙掏出电话，但他不知道自己该给谁打，急得在楼道里乱转。
军军妈哭了一阵，说：“你先不要给英子说，她马上就要生了，如果她知道了，哭坏身子，生孩子时就没力气了。你先回家去，收拾收拾，明天就上内蒙去看看，好歹把你兄弟的尸首拉回来。”她哭得连气都上不来了。
军成的头晕乎乎的，他没想到自己的兄弟会出这样的事情，前些日子他回来时都还好好的，怎么会就？他想再问问她妈具体的情况，但看着他妈伤心的样子，觉着还是算了，不管怎么样，军军都不会再活过来了。
牛玉英的阵痛过后，有了一个短暂的平静期，她向她妈要过电话，要给军军打电话。
军军妈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电话给了她。
她拨了军军的号码，但却传出来已关机的报告声。
“怪了，他的电话怎么关机了？”她半是询问半是自言自语。
军军妈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的空床位上，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妈，我饿了，想吃东西。”她叫军军妈。
但军军妈竟然没有应声。
“妈。”她再喊一声，稍用了点力气。
“啊？”军军妈一惊，抬头来看着她。
“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哦，我给你取。”军军妈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左右找她从家里带来的包包。
“在床下面呢。”牛玉英奇怪地看着她，她怎么会魂不守舍呢？
军军妈从包里找出她准备好的干粮和鸡蛋，拿到病床上面来，让牛玉英自己挑选。
军成到外面买了些东西，拿进来，放在病床前的小柜上。装作平静地对牛玉英说：“英子，哥先回家去了，等你生了再来接你，我走了后，有啥事你就给妈说，你俩个解决不了还有医生和护士呢。”他笑了笑，“争个气，生个大胖娃。”
牛玉英听军成要回去，你吩咐他路上慢点开，“路不好走，”她说。她也担心军成把她的QQ车给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