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
火树铁流2015-10-27 13:204,259

  军军从家中再回到他打工的地方,沿途又经过诸多的城市和乡村,越看越觉着刘家岭落后,越看越觉着外面世界的发达。他从吃饭穿衣想到了生存发展,无论从哪一方面,相比较,外面世界都要比刘家岭更适合他,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召唤着他,他刘军军这辈子天生不是刘家岭的人。

  这种想法让他对于在外面的世界落脚有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而在外面要落脚,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得在外面买一套房子。买了房子,不但有了落脚之处,听说现在还可以解决一个人的户口,这个可太重要了,他这辈子脱离不开刘家岭,但他的即将出生的儿子一定要离开刘家岭,最好能在富裕的地方落户。他把目标瞄准了离他打工不远的鄂尔多斯。“看人家那街道,看人家那楼房,再看人家街上跑的那些车,连皮卡都没有低于五十万的。”军军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把家能安在这里,将来儿子长大了,就是打个工,也能找个轻松的活。”

  但是,要在这里买一套房子谈何容易,房价一路飚升,好些地段都已是过万了。不过,军军有他的主意,他不会先择那些超贵的房子,他也不要那地段特别好的房子,他要的是只要比刘家岭好就行。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他先把郊区的房价看了看,又把农村里的院落的价格打听了,觉着就凭自己现在的这个工资水平,再奋斗三年,在农村里买上一个院落还是可行的。

  那些日子天气异常的干燥,本来在这个季节,他的老家刘家岭正是秋雨绵绵的日子,可从电话里军军知道老家这段日子也是滴雨未下,他老爸不断地抱怨说干得可能连麦子都种不了了。

  “还种麦子干啥?年年种,收回来几回,今年本来都长得还可以,不是叫冷子给你收了吗?”他跟他老爸开玩笑。

  “不种你吃啥?人老祖辈都是吃麦子长上的,不种麦子,你叫人都喝西风吗?”他爸有点不高兴。

  “唉呀,你少种些不行么?我看种麦子不如种玉米,玉米一亩还弄一千来元呢!”

  “你就知道钱钱钱。”

  军军知道他爸不可能听他的话。可家乡现在真的已不适合种麦子了。他上高中的时候,地理教师曾经讲过,随着气温缓慢地升高,刘家岭那里已不再适合发展种植业,已开始变成了适宜放牧的草原。既然不适合搞种植业,为啥还要再违背自然规律去搞种植,跟老天作对能有啥好处。军军以他们家里知识分子的身份在心里思量了这件事。

  唉,那个地方已不再好好养人了。

  他的思考不可能进行太久,因为工地上的活太忙了。他们的老板是个又高又黑又瘦又阴沉的退伍军人。平时不太爱说话,对他们这些开车的师傅却是例外,隔三差五地还请他们到离工地不远的小镇上去搓一顿。军军知道那都是为了哄着他们多给他跑两趟,多给他挣两个钱而已。老板不都这样吗?开车人就是他们的摇钱树,只要他们多跑一趟,自己腰包就会更鼓一些。现在那种凭财大气粗就可以剥削工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老板也不好当,你要是对下面的人不好,好,你有本事你自己干,我们另找去处,反正哪里都能找得到活,又不是非得要吊死在你这一树歪脖子树上。

  这天,他们起得比往常早。秋天内蒙的早晨已经很冷了,干燥的冷风吹起一丝丝的土雾,迷漫着整个工地。军军和其他司机一样,开始检查车辆。他的这辆车并不是他一个人开,这辆车上一共有三个司机,他们三个人是三班倒。昨天,上大夜的司机跟着老板到火车站接新车去了,这台车才算有了八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军军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这辆车的后栏板被石头磕歪了,插销有些不利索,但这在整个工地上很正常,工地上的车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想,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拉土、拉石头,磕磕碰碰怎么能免得了?

  车队长挨个问询了一遍,看有没有问题。军军念叨了一句。车队长说:“那算个屁呀,你倒土的时候把箱子慢些升就好了。”

  车队长吹了出发的哨子,司机们一个个跳上车,发动了那些不知疲倦的机器,一个跟着一个,在清晨的寒冷中出发了。

  路不好走。一尺多厚的浮土下是一个大坑接着的一个小坑,车子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又像将死的囚犯,吭哧吭哧地颠上跌下,整个路上全是发动机的轰轰巨响。这个,军军再熟悉不过,每天都如此,每周都如此,没有什么新奇的。

  整体工程推进的很快,原来的那几个大土堆都已被他们这些新时代的“愚公”给搬平了,今天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处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石头山的小丘。

  四台铲车正在那里上铲下挖,看样子是要给来装石头的翻斗车开辟一条道路。

  司机们把车子停好,三三两两的从驾驶室里跳出来,聚过来看铲车工作。

  军军本不想下去,但一天八个小时坐在那人驾驶室里,他早就厌倦了,这会儿见离开工还有一段时间,就跳下去,也跟着众司机一齐站到土丘上,看那几个开铲车的小伙子满头大汗。

  这座黑乎乎的小丘果然是石头多土少,铲车巨大的钢牙不进地磕碰到石头,冒起一串串的火星,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妈的,这声音太他妈难听了。”几个司机骂道。

  “这不算啥,可怕的在后面呢,”一个年长些的司机说,“这石头一多,等会儿铲车往车上装的时候,大家可要小心。”

  “小心啥?”新来的司机们觉着神奇。

  “大石头要是装到车上,你往下倒的时候,石头会卡到后板轴上,这么一来,你想一想,是啥后果?”

  “啥后果?”几个新来的司机一齐问。

  “你猪脑子呀?那么重的石头,一下子就把车头压起来了,看能不能把你把那个沟里拉下去?”

  “哦--”几个人都明白过来。

  “那,原来有过这事吗?”

  “咱们这儿还没发生过,不过,别的工地上可发生过。”

  “那……”还有个新司机想问,但其他人都摆手不要他说。

  工地上有工地上的忌讳,死人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好别说,因为说不准噩运就会找到你,让你作那下一个。

  军军听了个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但他也隐约听出来一些名堂,那就是装车时千万别把石头装在车上。

  四台铲车黑烟直冒,绷着全身的劲,弓着腰,一铲一铲地把那些石头往下挖。开翻斗车的司机们则无事可做,他们站在一边指指点点了一阵后,实在没啥意思。

  这个时候太阳从远远的山上升起来,如一饼烧红的铁盘,全身冒着火焰,把丝丝闪动的雾气一把就刨到了一边,还把高原上冷夜的余威也一扫而光,酷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众翻斗司机们焦躁不安地在小丘周围胡乱地走来走去。要是今天装不上车,那么就意味着今天的工资又要打折扣,而且,也意味着今晚上可能又得加班。

  加班,加班。这个词让中国的打工者们厌恶的不得了的词,总是让他们头疼。

  其实,加班对于有些人来说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加班可以让自己的工资多一些。但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那就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和更少的休息,也就是让他们感到更多的痛苦。

  军军跑到小丘的顶上,看着那快速升起的太阳,又想起了牛玉英,想起了她那圆鼓鼓的肚子和那肚子里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不由地又是牵挂又是担心,再有一段时间,孩子就要出生了,他会是个什么样子?有几斤重?是男还是女?他想着,不由地笑了。

  一个新生命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那么的新鲜和充满着希望,对于中国人尤其如此,自己这一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自己这一生没有完成过的心愿,都希望在下一代身上得以实现,而要实现这些,孩子就是个载体。当这个载体在对他们的父母那些纷繁复杂的希望毫不知情的时候,大人们已经为他的成长制定好了轨迹,从此以后,他便会沿着大人们为他设计的道路情愿或不情愿,高兴或不高兴都得这么走下去,直到有一天。

  军军现在这他的孩子设计着,他的孩子出生以后,首先也要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去上那种早期智力开发班,要让他在大脑还没发育完全的时候就要比同龄人领先一大截,接下来就理应当然地要去上那种国际双语幼儿园,管他喜欢不喜欢,他都得学习钢琴,虽然刘家岭会弹琴的只有刘天家一个人,但他李军军的孩子一定要学会弹钢琴,是钢琴,而不是那么插电的电子琴,再接下来,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得要去上那种只有富人们的孩子才能上的小学,理应是车接车送,就像电影上演得那样,虽然他们人老祖辈都没见过那种学校里面是个什么样子,但他的孩子得上这种学校,然后,……再然后……他一直想到了他老的快死的那一阵,他躺在炕上,孩子们几天才从国外飞回来,领着金发碧眼的对象,后面跟着保镖,……

  他在小丘上想得太美,以至于小丘下面的人喊了好几遍他才听见。

  “你一个人在那里发什么呆呀?快下来装车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从小丘上溜下来。别的司机们已经发动了车子,有几个已经装好了车,缓缓地往远处那沟里出发了。

  他赶紧发了车,排着队把车屁股倒到了铲车能够得着的地方。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空中直接就压在了他的车箱里。他知道那是一大铲的土石。他的车能拉这么三铲。

  装好后,他一脚踩在了油门上,那台翻斗车猛地一抖,然后就呼呼地往前挪动开了。

  这条长龙般的车队又在那大坑连着小坑的土路上开始往目的地行进。

  沿途还是那些他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景色:红黄色的山,山下面是深灰色的沟,有些草,但都被施工扬起的尘土盖住了绿色的叶子,显出垂死的神态来,好些地方被铲车铲得露出了黑色的煤块来,一坨一坨的,那就是他们的劳动成果。这些景色曾那么地让他讨厌,但现在,为了孩子的将来,他甚至有些激动了。

  “只要在这里能多干些时间,就能挣更多的钱。”

  他小心地驾驶着车子,跟在那遮天的尘土中若隐若现的前一辆车的后面。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云雾之中,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就是这样走路的?他被自己的想法给惹笑了,神仙怎么会这样,要是这样,他们的衣服早都落上了一层厚厚的浮土,哪里还会有优雅的神态。

  空气中是被汽车的轰鸣声振动得躁动不安的尘土,燃烧不完全的柴油和着尘土,透过翻斗车驾驶室的缝隙,一股股地往车里面钻,刚开始的时候,车里的空气还好些,后来就不行了,柴油燃烧后的味道、尘土那令人恶心的气味,都让他觉得窒息。这些他都已习惯了。

  “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直接打开了车窗,把鼻孔里的沾满灰尘的鼻涕使劲往嘴里一吸,一摆头,啐出了车窗。他觉得呼吸畅通了许多,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前面的车子开始减速。军军明白这是到达沟边了。他也换低档,跟着那些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前面的土雾慢慢消散。军军现在能看见前面正在倒土的车辆。

  一个戴着黄颜色安全帽、手里拿着两个小红旗的现场指挥员,正在那里指挥着一辆辆车子往规定的地方倒土。那些翻斗一个个撅起屁股,倒到指定的地方,又一个个慢慢地升起巨大的货厢,那装在货厢里的沙石灰土就“轰”地一声,往那深不见底的沟里滚落而下,同时腾起一股冲天的土雾,场面壮观得如同演战争大片。

继续阅读:一百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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