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是从驿站传过来的,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并迅速向城乡蔓延,在蔓延的过程中,人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将这个凶杀事件演绎出无数版本。概括起来,不外是情杀、仇杀、谋财害命之类的,当然演绎到最后,总会出现某些少儿不宜的香艳情节。
这一天早上,罗县丞和儿子罗正英正迤迤然地出门,他们早就定好今日去拜访许慎言。走到轿子边上,还没上呢,就有县衙里的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声说道:“县丞大人,大事不好了,快回县衙去看看吧。”
罗县丞很不悦,回过头来喝斥道:“慌慌张张象什么样子?办事没有一点稳重劲,有话好好说,什么大事不好了?难道天还能塌下来?”
那衙役哭丧着脸说道:“天倒是没有塌下来,有高个的在那顶着呢。刚才有消息传过来,崔知府被杀了。”
罗县丞原本还漫不经心地往轿子上坐,猝然听到这个消息,好险没一跤摔倒在轿子上,他霍然回头,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崔知府被杀了?”
那衙役说道:“正是。现在这个消息整个萍城都传遍了,县衙震动,知县老爷发令,急召县丞大人到衙门处听候呢。”
罗县丞慌得手脚直发软,不迭连声地喝道:“快,快,抬我去县衙。”
那两个轿夫有些发懵,搞不清楚状况。你县丞大人不是还没坐上来吗?怎么抬?
罗县丞此时心神大乱,哪里还顾得了这些,撒腿就往县衙方向跑去。他手脚有些软,接连跌了好几跤,却是不管不顾,爬起来接着跑去。
那罗正英机灵,连忙向那两个轿夫喝道:“快快跟上,在衙门外好生候着。”
那两轿夫应声去了,他们疾步而行,却是追不上罗县丞。
罗县丞一路飞跑,鞋子不知什么时候给掉了一只,袍带也松了,束发的丝带也早已松开,头发披散,很是狼狈。从他家到县衙足有近千米,平日他是绝对跑不了这么远的,然而今日小宇宙爆发,居然让他给跑到了。当然满脸大汗和狼狈是免不了的。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衙门,那守门的衙役忽然看到跑进来一个疯老头,正要喝斥。罗县丞早已喝道:“知县大人何在?”
那衙役吓了一跳,他何时见过罗县丞这般模样,慌忙说道:“知县大人在三堂。”
所谓大堂、二堂、三堂,是县衙日常办公的所在,大堂,那自然是升堂问案、办公的地方,是县衙的核心所在。二堂是知县预审案件和大堂审案时的退思、小憩之所,又称“退思堂”、“改弦堂”、“省观堂”等。由于它是一个过渡性的建筑,因而相对较小,也叫“穿堂”、“川堂”、“过堂”等。三堂又称“后堂”、“便堂”,是知县接待上级官员、商议政事和办公起居之所,有些事涉机密的案件和不便公审的花案,也在此审理。
知县大人在三堂,那便是说明这个事儿还不便太公开了。急召他来,目的应该只是商议而已。
罗县丞也不敢怠慢,稍微正了一下衣冠,那鞋子却是没办法找寻了,只好命衙役临时找了一双鞋来,穿上了,往三堂而去。
新来的知县叫林海川,嘉靖二十二年三榜进士,嘉靖二十三年放袁州府万载县为知县,二十七年因崔学礼升建昌府知府,因而从万载县调到萍城,此刻离他上任不过二十日。
看到罗县丞进来,林知县也不过多客套,将一份报告往罗县丞面前一丢,说道:“你自己看吧。”
这是建昌府传往朝廷的一份紧急奏章,因为崔知府是从萍城而来,所以将简要案情抄送了一份给萍城县衙。
案情如下:嘉靖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午时,新任建昌知府崔学礼在从萍城到建昌的赴任途中,刚刚进入建昌府治所南城县地界,路过南城西面芙蓉山时,突遭一伙强人袭击。护卫兵丁十余人都被驱散,崔知府和随行师爷死,家眷无恙,所有财货均被洗劫一空。据护卫兵丁描述,那伙强人约五人,均黑巾蒙面,武艺极为高超,上前并不打话,将兵丁二三人先行击伤。其余兵丁欲拼死护卫,奈何艺不如人,三两招之间兵器全被打落,只得落荒而逃。据家眷所言,那伙强人从头到尾,没一人出声,打跑护卫兵丁以后,自轿中揪落崔知府,一剑而斩。随行师爷想跑时,被一强人自后赶上,一刀劈死。随后胁迫家眷下了马车,赶了财货呼啸而去。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等逃跑兵丁叫来人手时,那伙强人早已去多时了。随后建昌府衙捕快追踪形迹时,只在离案发地二十余里地方发现拉财货的马车,财货早已不见。继续追踪时,再无线索。
据报,建昌知府崔学礼赴任途中,游山玩水,一路招摇,过往诸州县莫不震动。建昌府衙捕快分析,应是在这一路上露了家财,引起强人觊觎,终于招致杀身之祸。
罗县丞战战兢兢地看完,当看到案情陈述后面的推测时,心中却莫名地舒了口气。
露了家财好啊,崔知府这一露家财,引起强人觊觎,事情与萍城的关系便不大了。说到底,这是你崔知府行为太不检点造成的啊。
崔知府好歹也是朝廷的四品官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建昌近百万黎民的衣食父母,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强人劫杀,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江西地面大小官员的乌纱帽得掉一地。但若是崔知府自己行为不检点,露财招灾,虽然仍然免不了有人要丢官,性质却是完全不一样,至少沿途许多官员的心中要松一口气了。
对于这个案件的侦破,罗县丞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从案情简报的描述中就可以很清晰的看出,这是一伙老手,惯做此种营生的。整个作案过程极为迅速,案发地更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更关键的是,此案的幸存者也不能描述出这伙强人的任何特征,这种案件要是能破,那大明朝的捕快水平便是举世无双了。
等罗县丞看完,林知县问道:“不知罗县丞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罗县丞思索了一会,回道:“大人需得赶紧上一奏折,禀明萍城县衙的立场,谴责凶杀行径,对江西治安状况表示诚惶诚恐。然后请求迅速缉凶,将强人早日绳之以法。若能组织一批商贾,上书控诉崔知府在萍城任内贪赃枉法,聚敛钱财,并适时将上书呈送袁州府,则更为精妙。如此一来,便坐实了崔知府财货来历不明之事。若因此事朝廷怪罪下来,那也是崔知府自己不知检点,招惹了路上的强人,与萍城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林知县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此会不会太过?”
罗县丞说道:“莫非大人不知崔知府那几车财货从何而来?如此行事并没有冤枉崔知府。若能将萍城县衙从此事中摘出来,莫说这些本来就是事实,就算要平空捏造,那也说不得要如此为之了。”
林知县想了一会,说道:“如此,你便去安排罢。”
“是。”罗县丞恭声应是,见林知县再无多话,便退下了。
出得三堂,罗县丞摸了摸后背衣服,却发现已经完全汗湿了。
今天自然是不能再去萍城理工学院了。罗县丞在县衙里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是将事情办理完毕。
奏章递上去,上面有什么反应,不得而知。在今天夜里,恐怕有无数官员要祈求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出了县衙,那两个轿夫还忠实地等在县衙门口。罗县丞坐在轿子里,晃晃悠悠地穿过萍乡城,回城北的家中去。
一路上,遇见的那些市井百姓们无不议论纷纷,话里话外都是崔知府遇害一案。传了整整一天,这个故事已经变得非常离谱了。有人传言,崔知府夜宿宜黄县时,曾叫了几个粉头来作陪。不料这几个粉头都是被当地一个豪强包下了的,崔知府强行招来,得罪了那个豪强。那豪强当时没有做声,事后却等崔知府出了宜黄县以后,于芙蓉山处设下一支伏兵,只待崔知府经过时,一齐杀出,当时就杀掉了崔知府和师爷,财货银两全都落入那豪强手中。只可怜崔知府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和更加娇滴滴的两个小妾,却是落入了那豪强手中,至今生死不知。
这一个传言最有市场,因为它既有粉头,又有豪强,又是强盗,又有掠美,凡是一个传奇故事所需要的离奇元素,几乎全包。这个故事若是添加进若干细节——甭管这种细节是不是真的存在——加工成说书或戏曲形式,那一定会极为卖座。
罗县丞一路上听着这些离奇故事,心中只有苦笑。
崔知府被害一事是贺小双告诉许慎言的。当时许慎言正在校勘他的物理高级读本,闻言只是略为一顿,然后说道:“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无比冷漠、平淡,任谁都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在里面。
贺小双没有多说一句话,默默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