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说道：“许兄弟似乎对严大人相当的不以为然。据我所知，这严大人之前风评虽不佳，但并没有什么恶行。虽然天下人都说他没有什么才能，占据着内阁的位置却不做事，但评价也仅此而已。无能并不算什么罪过。”
“戚大哥有所不知，无能不是罪过。但若是自己无能却容不得有才能的人，千方百计想要绞杀他，这却是最大的罪过。再说，严蒿此前未传出什么恶行，那也只是未传出而已。他背地里干了些什么勾当，有几个人能够得知？而且人是会变的，一朝大权在握，那种感觉就会将人拉入深渊。大明朝政若是按这样下去，非糜烂到无法收拾不可。”
“也许事情并不会到这一地步。刚才说过了，这大明天下毕竟还是今上的，若真是出现这种情况，今上就算再不理朝政，也非干预不可。”
“可是若严蒿一意奉承，皇上哪能知道真实的朝政情形如何？虽说当今皇上聪明无比，却也终究有被蒙蔽的时候。”
“这样一说，岂不是以后将要奸臣当道？若依许兄弟的看法，应该怎么办？”
“天下英雄何其多，你我现在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人，私底下聊聊还可以，若说什么办法，却是没有。就算有，也作不了数。”
“许兄弟刚才对朝堂局势洞若观火，此刻为何竟是毫无信心？”
许慎言苦笑道：“戚大哥不知，政治这玩意，不是人玩的。能将政治玩出花样来的，不是圣人就是疯子。我既不是圣人，也不是疯子，就算对局势洞若观火，又能怎么样？徒然多增烦恼罢了。”
这话说的是事实，戚继光看人也并没有看错，许慎言对政治还真没什么兴趣，见识过后世那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以后，他对政治一向是抱以敬而远之的态度。能不招惹就绝不招惹，有多远就躲多远，因此他穿越过来近两年，对政治上的事情绝不掺和，连与县衙打交道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不要说与朝堂上有什么牵连了。若不是事情找上门来，他连崔知县都不会认识。
所谓对朝堂局势洞若观火，并不是他具有超凡的政治智慧，只不过是因为他来自后世，既学过历史，对后世的演义小说也看得比较多罢了。
嘉靖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相当奇怪的时代，在这四十多年里，既有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的空前纪录，也有严蒿近二十年专权的历史，就算是这样，朝政居然还是牢牢掌控在皇帝的手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异类。
除了这些以外，在这四十年里，还发生了波澜壮阔的抗倭战争，涌现出了众多英雄豪杰。
这就是嘉靖朝，昏庸与腐朽相伴，权力与精明结亲，正直与贪婪相对，热血与豪迈相邻。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在这个大时代，有人被唾弃，有人被敬仰，有人默默无闻，有人大放异彩。
默默无闻的，未必没有对国家对民族做出贡献，大放异彩的，也并非事事如完人。这才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才是活生生的人。
不要迷信教科书上那些完美的道德模范，不要以为英雄豪杰就不吃五谷杂粮。也不要以为那些大奸臣大反派就事事做绝，不要以为他们内心深处就没有良心发现。作为世界上最复杂的高等生物——人的思想绝不是非白就是黑，它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很多。
嘉靖朝如此奇葩，后世对它的演义就非常多。不说其他的，光是网络上这一类小说就不计其数，通过那些小说，许慎言对嘉靖年间发生的事便是了如指掌。只不过那些小说里的主角不叫许慎言，而是叫其他名字而已。
但有一点很不相同，网络上那些小说的主角，无一不是牛叉人物，主角光环极大，王覇之气十足，封侯拜相易于反掌。收下小弟无数，连嘉靖皇帝也要跟他称兄道弟，至于严蒿之流，那自然是弱爆了，在主角面前，不过是谈笑间灰飞烟灭罢了。
许慎言不同，就象那一次失败的报告会一样，他的穿越之旅也相当失败。首先自然是没有投生在富贵人家，一穿过来就只能吃稀饭咸菜。第二他的社交圈子极为有限，公卿王侯自然是没见过的，连县老太爷也只不过将他当成摇钱树，至于方文他们虽是英雄，然而充其量就是草莽英雄而已，与那些权贵自是不能相比。倒不是说能力方面有什么问题，而是在于身份。
这几日幸运的遇上了戚继光，总算是见到了第一个真正的历史英雄，但许慎言很明白，戚继光勇则勇矣，也有相当高的政治智慧，却依然无法跟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相提并论。这也就是为什么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后戚继光立即倒霉的原因，跟老狐狸斗？还不够格啊。
既没有捞到一个好的出身，也没捞到一个好的人脉，就穿越这种伟大事业而言，已经是很失败了，最关键的是，许慎言还没有捞到一个好的职业。
经商这个职业，说明白一点，那是社会的最底层啊，哪怕你再有钱，在家里穿绫罗绸缎，仆役无数。但只要出了门，你就是社会的最底层，在达官贵人眼中，你就连那市井小民都不如。当然许慎言耍了个花招，开办了一个萍城理工学院，在外人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商人，就连许氏工坊也是作为萍城理工学院的附属而存在，货物销售都是由贺家印和何掌柜在经销。在村民们的眼中，他仍然是那个有着功名的许秀才。他开办的这个学院，也只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私墪罢了。说白了，不管他挣了多少钱，他仍然只是个教书匠而已，但比商人的地位高多了。
当然这个职业是许慎言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但以他当时情境来看，他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得先吃饱饭啊。
打拼了近两年，好歹也算挣了一些钱，几十万两银子走到哪都是一个大富翁。但对比其他穿越主角来说，还是弱爆了。
更气人的是，他挣这笔银子容易嘛？殚精竭虑不说，每日为人师表不说，经常要上炉示范*作要领也不说，光说他为了要解决纯碱的来源问题，就伤了多少脑筋，掉了多少头发啊。其他穿越主角，只需在家喝喝茶，聊聊天，打打麻将，那银子就哗哗地往家里流啊。
而他流血流泪还流汗，才挣这么点辛苦钱。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当真是连穿越都很失败啊。
戚继光自然不知道许慎言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转过了这么多歪念头，但他既然知道许慎言对朝政不太感兴趣，所以刚才那些话他也能理解。只是一个对朝政兴致缺缺的人，偏偏对局势看得如此明白，这个看上去有些矛盾嘛。
他想了一下，问道：“我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却是没有选择余地的。食君俸禄，与君分忧，虽然有些不得已，却也不想碌碌无为，只是不知道要注意些什么？”
许慎言略一沉思，才说道：“谨守本心，外圆内方，不要过于拘泥就可。”
戚继光拜谢道：“多谢许兄弟教诲。”
许慎言道：“戚大哥何须谢我？就算我不说，戚大哥自己也能领会。”
戚继光道：“我自幼习武，兼读兵书，常怀夙愿，想要建功立业。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当今天下，北方边患四起，东南倭寇横行。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投入这场战斗，就算马革裏尸又如何？只是我看古今历史，就算能成就一番英雄事业，却大多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想来想去，只觉心中好生愤恨不平。”
许慎言道：“从古到今，杀人最厉害的从来不是武将手中的刀剑，而是朝臣们的舌灿莲花，是佞臣们的明枪暗箭，是权臣们的口蜜腹剑。软刀子杀人，比宝剑厉害百倍。所以戚大哥踏上战场，三分力对付敌寇，倒需留七分力来对付朝臣。”
“如此岂不步步掣肘？想要做点事，却总得提防自己背后射来的冷箭，当真可悲。”
“所以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中冷箭而死，二是找人帮你挡冷箭。”
“没有第三条道？”
“对戚大哥来说没有。世袭将军又岂能随便解甲归田？话又说回来，戚大哥一向志存高远，又岂会解甲归田？”
戚继光叹息一声道：“没错，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庸俗一世？可是我不想中冷箭而死，那要找谁帮我挡冷箭？谁会愿意帮我挡冷箭？”
“只要你能表现出足够的价值，自然会有人愿意，关键是你要准确地找到那一个人。那个人不仅要能够欣赏你，能够认识到你的价值，还要有这个能力来帮你挡冷箭。否则不仅挡不住箭，反而将自己给射死，岂不冤枉？”
“以许兄弟对朝局的了解，谁合适？”
“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最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