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家二百年的历史上,出现要动用金库中银子的情况也只有过两次,而那两次,全都是何家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是拿出来救命用的。而每一次动用库银之后,何家便元气大伤,需苦苦经营几十年才能恢复过来。
扣掉那一成份额之后,其余的才会分到各房手中。自然而然地,长房嫡系总是要分得多一些,然后是主管,再下来便是副主管。若按三千两来分的话,主管级别的也就一百五十两,副主管级别的更只有一百余两。这笔钱养家有余,若想奢侈一下是不够的。特别是有些人心思复杂一些,娶上一两房小妾,那几乎就是个勉强够用的局面。这两年窑上不景气,连累到他们也度日艰难,这也是何正风被迅速拿下的原因,谁叫他跟众人的饭碗结仇了呢。
何正林主事后,实行了一系列措施,稳定了局面,但他承诺将工薪提高一成,实际却是损害了各房利益,因为原本利润就已经降到了一千多两银子,现在工薪提高一成,也就意味着这方面要多支出七八百两银子,这样一来,分给各房的就少得可怜了,几乎等同于窑工们的待遇啊。现在时日还短,各房只能忍着,靠历年的积蓄过日子。要是再过一段时间没有起色,那各房也要起来造何正林的反了。在他们看来,荷尧窑陷入困境,窑工们的工资应该减才对,同甘共苦嘛,给他们涨工薪是很没有道理的事。
有心人计算过,目前窑工们平均每年挣了大约十两多一点的银子,窑上总共有近七百人,加起来就是七千多两银子,而以前年景好的时候何家人一年才能挣上三千多两、四千两不到的样子,这样说来这些窑工们挣的钱足有何家人挣的两倍多。
不合理啊!不少何家管事的人都愤愤不平,做奴才的挣得比主人还多,怎能合理?真不知道当初先辈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些刁民胃口一旦养大,以后再想改回来可就难了,轻则给你怠工误事,重则撂挑子、摆脸色,总之是不给你省心的。
再说窑工们的工薪真的很高了,加起来七千多两的额度,这中间可资利用的地方太多了,时势艰难,如果每个人降个两成的话,那一年也有八两,有这八两,窑工们完全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而窑上省下这二两,七百人就可省下一千四百两,这么一笔钱若是分给各房,该有多好啊。
在这些主管们的眼中,窑工们就是一个可以无限挖掘的富矿。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削减窑工们的工薪,那裁人总有必要吧。现在窑上生意这么差,产品已经大量积压,每日产量自然大减,甚至经常出现无事可做的情况。在这个时候,再要养着这么多工人,明显是力不从心了。大规模的裁减人员,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因为这些主管们碰上了何正林。
在荷尧,总共有两个异类。一个就是何正林,他出身经商世家,身上却没有丝毫商人气息,做了秀才,却没有秀才那特有的酸腐之气。别人趋之若鹜的主事之位,他却弃若敝履。非但如此,前些年他还在公开场合为那些低贱的窑工们说话,还做了一首诗,叫什么刘老三赋。那个赋的内容大家是不懂的,但根据其他读过书的秀才们解释,大致意思就是为刘老三树碑立传,大力歌颂早年荷尧人开拓进取、奋发向上的精神。真是笑话,刘老三也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窑工而已,虽然他本事大一些,业绩比别人都好,但仍旧只是个会挣钱的窑工,如何当得起如此高的评价。这何秀才也真是不象话,站在何家人的立场上,却与何家人唱反调。这不是端着何家人的碗,反过来责怪何家不该给他提供这个碗吗?真是有点忘恩负义啊。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长房嫡系的身份,主事之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何正林一共兄妹三人,哥哥何正风,妹妹何三妹,何正风是倒了台的人,妹妹一介女流,更兼身有缺陷,都不能主事,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何正林了。那些叔叔家自然有人,堂兄弟就有十多个,然而谁也绕不过长房嫡系这道坎,无论选择谁家的子弟,都会面临其他主管的攻击。何正林就是这样别扭地上了台。
何正林主事伊始,不但不裁减人员,反而宣布给所有窑工们提高一成工薪,这一举措一度遭到各主管们的强烈反对,在主管们看来,损害谁都可以,惟独自己的利益不可侵犯,更不用说用自己的利益来补贴那些低贱的窑工们了。然而何正林更绝,他根本不和这些主管们辩论,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撂下一句硬梆梆的话:“要么通过我这一项措施,要么你们另选贤明。就这两个选择,你们看着办。”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撂挑子,而何正林上台之前的勉强大家都心中有数,他这话绝不是威胁,而是确确实实不想干。大伙好不容易将他推到台前了,若因为这事而给搅黄了,那也未免不美。再说了,何正林不干,还能选出谁来?各房子弟虽然多,能服大众的却没有一个,若因此而导致主事之位旷日持久不能产生,那可就出大问题了。俗话说蛇无头不行,作为一个百年世家,一天没有主事之人,那就是一个诺大的危机,历史上那些世家因此而分崩离析的并不在少数。
在这种情况下,主管们屈服了,何正林成功地实施了他的加薪措施。
应该说效果还是有的,至少荷尧窑马上止住了颓势,虽然要重回昔日的辉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毕竟是一个好的开始。何正林凭着这一点,取得了窑工们的支持,站稳了脚跟。
而今许慎言直指荷尧窑的困境,其用意不言自明。
一般来说,在谈判中,直接指出对方的困境,不外乎是为了通过贬斥对方达到降低价码的目的。何正林沉吟了片刻,这才说道:“许相公所言不差,荷尧窑确实暂时遇到了困难,不过这困难只是暂时的,经过调整,何家自有信心渡过此次危机。只是不知许相公此来为何?莫非就是为了看一看何家的笑话?要知世家百年,谁不会遇到些风和浪,就以许氏工坊而论,难道许相公就认为此后一定会顺风顺水,不会遇到一丝一毫危机?笑话别人很容易,笑话自己却是需要勇气。”
许慎言道:“小弟岂敢笑话何家?只是小弟提及此事,自有用意。想荷尧窑开办已近两百年,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犹自屹立不倒,不谈其他的,光是这份毅力和坚持就让人敬佩。世上能有多少百年世家,象荷尧窑这样越办越好的更不多见。小弟曾听人说过荷尧窑的故事,前代荷尧人坚韧不拔、奋发开拓的事迹犹历历在眼前,更是涌现出刘老三这样的无名的英雄。就是有了这些无名英雄,通过挥汗如雨,通过勤劳不辍,踏踏实实地走着每一步,铸就了荷尧窑的精神气魄,使荷尧窑历百年风雨而不衰。这种精神气魄,就是一种草根精神,野草是卑微低贱的植物,但其生命力却十分顽强,它自枯自荣,哪里有土壤,草根就会坚强地走向哪里。这就是一种虽然渺小却坚韧不拔、虽然朴素却不屈不挠的精神。正因为这样,小弟正要开发新的项目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荷尧。无他,就因为荷尧人的这种草根精神感染了我,让我坚信这个项目只要放到荷尧,就一定会取得成功。”
许慎言的这些话高度赞扬了荷尧人的精神,更是指出了荷尧窑之所以历久弥新,正是因为荷尧人的坚韧不拔、勤劳不辍的草根精神。这种评价赢得了何正林的共鸣。
何正林的脸色稍霁,显然许慎言的评价对他颇有触动。他最近也一直在着力提倡荷尧窑的这种精神,这种精神不同于其他,荷尧窑一直以来走的便是低端路线,出产的产品从来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用的,一个粗瓷大碗,也许卖价不过十几文,一个粗瓷坛子,顶多也不过几十上百文,荷尧人就是这样十几、上百文地积攒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萍城的山水大地,甚至萍城以外的其他地方,都留下了荷尧人的足迹,附近方圆百里,几乎没有荷尧人没去过的地方。荷尧窑凭着这样的草根精神,硬是以低端的粗瓷产品,占据了萍城陶瓷市场的三分之一,跻身萍城三大窑之列。一个专门做粗瓷的民窑居然赢得了诺大的名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就是靠着荷尧人这样的勤奋,何家才积攒了那么多的银子,成为了一方巨富。可以这样说,没有刘老三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窑工,就没有何家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