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很多人都看不到这一点,包括现在何家许多掌控实权的人物,他们一向瞧不起那些低贱的窑工,有事的时候拼命驱使,付报酬的时候却是扭扭捏捏,恨不得将窑工们的每一分利润都给压榨出来。他们并不明白,荷尧窑上,最重要的并不是何家的人,而是那些普通的窑工,只有他们才能创造出财富。
给窑工们减薪或者干脆解雇他们,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可是减薪或解雇过后呢?人心凝聚起来很难,可要涣散它呢,最简单不过了,只需勾勾手指头的工夫就够了。人心一旦涣散,那可就真的是大厦将倾、万劫不复啊。
有些人或许能够看到这一点,然而利益面前,他们便很快忘记了这些,为了那些蝇头小利,不惜做出损害根基的事情来。
何正林在推行新措施的时候,受到了多少阻力,只有他自己才心知肚明,旁人都以为何家主事这个位子风光无限,手握大权,有无数的金钱可供挥霍。但只有真正坐上去以后才会明白,这个位子上面的压力有多大,尤其对于想要真正大干一番事业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在很小的时候,何正林就清楚地知道那个位子不是正常人能够坐下来的,所以他对经商一事抱有极大的反感,反而以读书为乐。只是造化弄人,他千方百计想要避免的事情,却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在没有坐上去之前,他极力躲避,对荷尧窑上的事情一向都是不闻不问,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荷尧窑一点都不熟悉。相反,他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对很多事情都具有非凡的洞察力。读书如此,经商同样如此。他一旦坐上了这个位子,自然不愿意庸碌一生,只想奋力振作,将荷尧窑从泥潭中拉出来。只是毕竟沉疴已久,他接任的时间确实也不长。即使再聪慧的人,面对如此困境,想要短时间内就一举翻身也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他就不是秀才,而是神仙了。
许慎言提起刘老三,提起前代荷尧人坚韧不拔、奋发开拓的草根精神,这就使得何正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个许秀才果然不简单啊,虽然并不是荷尧人,甚至可以说对陶瓷行业还不太了解,但看问题的眼光却是非常精准,一语中的,其对荷尧粗瓷的见解甚至超过在座的大部分何家人。
何正林站起身来,向许慎言深施了一礼道:“许相公见地非凡,何某佩服。刚才许相公提到新的项目,不知这个新项目指的是什么,是否与荷尧窑有关,万望赐教。”
许慎言说道:“赐教不敢当。何兄执掌荷尧窑也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不知对荷尧粗瓷的发展前景如何看?”
何正林一怔,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荷尧窑开窑两百年,烧粗瓷已经是传统,而任何事情一旦与传统挂钩,那就意味着巨大的惯性,意味着人们因袭已久的思维,意味着世世代代饱含的感情,意味着人们不想去改变。传统的力量实在是太巨大了,巨大到个人若想与之相抗,顷刻之间就会被传统的力量给碾得粉碎。即使他身为荷尧窑主事,这个问题也不是想谈就能谈的,更不能信口开河。
何正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公允地说,何正风为人虽不怎么样,但他的那些想法也没什么不对,荷尧粗瓷属于低端产品,虽然市场容量巨大,但产品的利润确实太低,往往十件甚至更多粗瓷的价格才能抵得上一件细瓷,利润更是无法相比。因此,荷尧粗瓷只能靠数量取胜,然而要想增大出货量,势必增加窑工人数,这就是荷尧窑工人数量多达七百人的原因,普通瓷窑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的。窑工人多,人力成本势必就高,分摊到每一件粗瓷产品上,使得其利润更薄,这就是一柄双刃剑,既可伤人,不小心也会伤到自己。
这个时代还没有机械设备,很多东西靠的就是肩挑手抬,生产效率自然很低。而效率这种东西,是最难改善的,受各种各样客观的、主观的因素制约着。
因此,要想改变现状,就不能一直停留在生产低端产品的阶段,必须想办法向高端市场进军。
何正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惜在实施过程中,却急躁冒进,好大喜功,面对新问题时又是毫无应对章法,以致于一步错,步步错,说明白一点,还是能力问题。没有金刚钻,不能揽瓷器活,这何正风既没能力,人品又不怎么样,上下都不能服人,失败便是在所难免。
何正林虽然聪慧许多,通过加薪之举又收买了窑上绝大部分人心,地位已逐渐稳固。但涉及到荷尧窑发展前景的问题上,他依旧必须小心谨慎。
他沉思良久,方才说道:“荷尧粗瓷发展近两百年,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承载了好几代人的光荣和梦想,这份光荣和梦想,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掉的。”
他并没有就荷尧窑的发展前景发表任何看法,然而字里行间,却是写满了忧虑,只是像他说的那样,好几代人的光荣和梦想,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的,不是不想,是不能。
船大难调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许慎言道:“想当年何家先祖创立这个荷尧窑的时候,自家能够挣钱固然是一个方面,提高乡亲们的生活水平未始不是一个考量,这些从何家先祖的一些事迹中就可看出来,比如修路筑桥,比如要求善待窑工的先祖遗训,如此这般,都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何家先祖创立荷尧窑,是要致力于乡亲们的福祉的。至于所谓的光荣和梦想,全都是后世子孙附加上去的罢了,荷尧窑的发展日益艰难,根本无法保障乡亲们的福祉,还谈什么光荣和梦想?建立在空中的光荣和梦想楼阁,要之又有何用?”
何家众人听了这句话,全都哗然。这是藐视,张狂的藐视,凭什么你就敢说荷尧的发展日益艰难?在大伙儿看来,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重回昔日的辉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何克忠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说道:“许相公一口一个荷尧窑如何,好似荷尧窑马上便要日薄西山一样,却不知许相公的这一篇宏论,根据的是什么?倘若只是空口白牙,信口雌黄,未免让人不服。若因此而引起荷尧百姓不满,莫要怪我言之不预。”
许慎言冷笑道:“你等一向坐井观天,看到的那一片天空自然有限,这我倒不怪你们,只是你们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也一无所知,这让我很是好奇。我倒想问一问,你们这张狂的底气自何而来?你们自信满满,这自信的源头到底是什么?莫非荷尧窑所产独一无二,别人都不可替代?还是荷尧窑所产价值极高,利润极大,诸位顷刻之间就可将目前颓势扭转过来?都不是。荷尧窑所产,萍城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能产,粗瓷利润之低,人所共知。既然这样,诸位委实没有半分底气和自信可言。”
言辞之犀利,说得何克忠面红耳赤,抗声说道:“许相公徒逞口舌之利,只知责人,不知责己,一味在此耸人听闻,有何用处?”
许慎言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耸人听闻,殊不知以青衣窑为首,已经联合了青山十个小瓷窑,欲要借荷尧窑的颓势全力一击,一举将荷尧窑击垮,占领粗瓷市场的半壁江山。你们还在这里高谈阔论地做着复兴大梦,却不知自己的敌人早已准备好了屠刀,倾覆就在眼前,与其死抱着过去的光荣和梦想,还不如奋起一搏,再闯出一条新路来。”
何家众人全都脸色大变,这青衣窑正是在这几年新崛起的一个小瓷窑,荷尧窑丢失的那些市场,倒有近半被青衣窑给占了去。靠着这些市场,青衣窑在一众小瓷窑中俨然已经有了领头的样子。虽然在何家众人看来,这青衣窑的实力还完全无法和荷尧窑相比,但毕竟已经是一个具有威胁的潜在对手。而且荷尧窑要想崛起,要夺回以前的市场,与青衣窑的交锋就在所难免。所以近段时间何家磨刀霍霍,想的就是怎样向青衣窑开刀。不料荷尧窑尚未动手,那青衣窑倒是联合起青山其他小瓷窑,想要先行发难了。
若是在以前,荷尧窑家大业大,并不惧怕青衣窑,就算联手那些小瓷窑也不成,可是现在,荷尧窑迭受打击,与青衣窑的差距已经迅速缩小,若是青衣窑再联合其他小瓷窑,而且还是十个之多,荷尧窑的实力就比对方差了很多了。
何正林当先站了起来,正色问道:“许相公此话当真?”
许慎言道:“我没有骗人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