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何三妹眼界极高,这么多年下来,竟是没有人入得了她的法眼,她的婚事也就这样耽误了下来,这要在后世,就该被称做“大龄剩女”了。
何三妹是丝毫不急,可把家人给急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拖着不嫁算是怎么回事?莫非还想在娘家终老一生不成?娘家人可没有义务一直将你给养起来。再说了,这对象能自己挑吗?不说一个残废人,就算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是丝毫做不得主的。凭什么你一个残废人例外?
就因为这个,何三妹与家人关系其实很不好,除了她的二哥之外。何正林是旗帜鲜明地支持自己的妹妹的,不愧是荷尧村的两大异类,连想法都是无比接近。有了何正林的支持,何三妹的日子就没有那么难过了,不管怎么说,何正林在家里的地位还是有的,顶着个秀才的身份,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有了二哥的支持,何三妹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便能够坚持下去,而不用理会家人的态度。
跟家人关系不好还不算什么,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也不能指望每个家庭的生活都是那么美满和谐。但这何三妹不知是不是跟二哥关系太好的缘故,居然在对待窑工们的态度问题上也保持了高度一致,那就是同情窑工,反对过多压榨窑工。考虑到她一向喜欢在窑工们中间厮混,持有这个立场倒不让人奇怪。但若是因此而言辞激烈地指责何家,那就太奇怪了,这是明显的吃里扒外啊。
如果有哪个窑工在工作中出现伤病,或是家里出现生活困难,何三妹知道以后,必定会带人找上负责的主管,要求解决问题,给与救助,为此她和荷尧窑上很多主管都发生过争吵。但效果是显著的,何三妹出手,还没有空手而还过。
这些举动,在赢得窑工们热情拥戴的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何家主管,他们给主事进言,要求禁止何三妹和窑工们接触。在何正风主事期间,便下达过这种禁令,至于效果,似乎不怎么样。何三小姐该怎样就怎样,一点不受拘束,这时她残疾人的身份就起到了作用,对她这样的人用武力是绝对不行的,别说用武力,就算稍微碰她一下,若她硬说你给碰出好歹来了,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二哥何正林可不是吃素的,外面那些滔滔舆论更是够让人喝一壶的。
既然武力不行,连碰都碰不得,那就来文的吧。可这位小姐自小伶牙俐齿,极善说话,读书又多,只要在话语中掉上几句文,就让人招架不住。这一点她和二哥可不同,何正林是不太擅长言词的。就这样文不行,武更不行,很多人对她的心态便逐渐起了变化,不是可怜,也不是同情,而是敬畏。没错,就是敬畏。我惹不起你,躲还不行吗?殊不知躲多了,畏惧也就出来了。时日越久,畏惧越深。
何正林主事后,有他明目张胆的撑腰,何三妹的声势更盛,连掌控实权的叔叔们都怕她。
这就造成了一个最怪异的现象,原来荷尧村最应该弱势的何三妹,却成了荷尧村最为强势的人。
这真是一种讽刺!
许慎言今日前来,何三妹并没有出现在堂屋,毕竟她名义上无职无权,不过她有没有在幕后偷听呢?答案不言而喻。
何家众人面对许慎言的强势,毫无招架之力,这并不奇怪,双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在新兴的许氏工坊面前,近两百年的荷尧窑反而象是一个没有力量的小孩,在大人面前,只能徒劳地哭叫几声而已。但何家众人在面对许慎言画出的那张大饼之前,方寸大乱,丑态百出,浑然没有百年世家风范,这就让人太失望了。
所以她就出来大喝了一声:“闭嘴。”
满屋俱静!
在座的多是她的叔叔辈,然而在她那一声大喝(学名叫娇叱)之下,居然一个个赶紧闭嘴,噤若寒蝉,未免过于神奇了。
许慎言大为惊讶,万没想到何家竟然还有这等人物。对于何家,他比较看重的是何正林,此人虽然是秀才,身上却没有丝毫酸腐之气,也能够放下身段,走到何家一向瞧不起的窑工们中间去。若用后世的标准来衡量,就是这人颇有些民主精神,对于普通百姓较少偏见。至于何家其他人,虽然各有专长,重要性却显然不足。
但眼前出现的女子显然不在其列。他命人搜集何家人的资料时,只注意了主要管事人的资料,何三妹无职无权,不在资料搜集之列,所以他便不知道了。
何三妹拄着拐杖出来,拐杖敲在石板地上,也同时敲在众人的心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在骤然清静下来的堂屋中,显得格外响亮。
何正林急忙起身,扶住何三妹,牵她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嗔怪地说道:“三妹,你怎么出来了?”
何三妹冷哼了一声道:“我若是不出来,何家还不得让人给欺负死?”
何正林的脸一红,三妹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他无能了,被人欺上门来,也毫无办法。这其实不怪他,从头到尾,他都被许慎言吃得死死的,欲反驳而无力。
何三妹也不理他,转过头来面对许慎言,昂然说道:“我听人说过你,萍城理工学院的许慎言许秀才,为人还不错,我认识的好多人都夸奖你。不过今天看来,也就这个样。”
许慎言还没说话,贺小花就忍不住了,那个人向来只有被她欺负的,哪里轮得到外人来教训。她“噌”地站起来,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明白一点。”
何三妹冷笑道:“你们一路前来,装腔作势,先以豪华马车为诱饵夺人耳目,然后展示武力以胁迫,现在又挥舞着银子来砸人,欺我何家现在没人?纵然你们以此手段将荷尧窑谋夺过去,又有甚么光彩?何家现在没落了不假,实力远逊于许氏工坊也不假。然而世上有谁规定过,只有实力强大的人才能生存,实力弱小的就活该被人灭亡?你将那芸芸众生置于何地?你刚才也说过,荷尧人有的就是草根精神,参天大树固然是令人羡慕,那柔弱的小草未必就不让人佩服。倘若世上全是那参天大树,不见柔弱小草,那这个世界未免过于无趣。只可惜许慎言你嘴上说的是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如此作为,怎能让人信服?”
许慎言一怔,说道:“何小姐想必是误会了,许某此次前来,乃是寻求与何家进行合作,哪来谋夺荷尧窑一说?”
“你自然是没有这样说,可是你的话里话外,哪一句不是这个意思?所谓合作者,自然是双方身份对等,互相协商。可是你今日所言所行,哪一句是用协商的口气说出来的?分析我们何家现在的颓势也罢,说什么何家还有些利用价值也罢,哪一句不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出来的?如果何家现在同意跟许氏工坊合作,那是合作吗?不会就此沦为许氏工坊的附庸吗?”
许慎言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何小姐说得没错,许慎言之前孟浪,言语中得罪何家,在此深为致歉。”
贺小花急道:“这野丫头骂了你,你还敬她?”她自己就是个野丫头,可是骂起别人来,却是毫不嘴软的。
许慎言道:“何小姐说得没错,许慎言此行,确有趁火打劫之嫌,自始至终以强势压人也不错。既然错了,认错又何妨,敬她又何妨?”
何三妹脸色稍霁,说道:“我接受你的致歉。我说过,你这人还不错,应该不会虚言诓人,你带来的那个水泥产品,细细琢磨起来,也确实是个好东西。荷尧窑现在陷入困境,四面强敌环伺,此时若能断然转型,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总之一句话,我何家与许氏工坊合作,是个好主意。然而你错就错在,不应该用那种盛气凌人的语气来说话,什么叫做你保我何家自此兴旺发达?你若真当我们是合作伙伴,何需你来保?何需用这样一种施舍的语气说话?”
许慎言苦笑,拱了拱手道:“何小姐就当我这句话没有说过,就此揭过好不好?”
何三妹道:“好。现在我们就已经明确了一点,我们可以合作。你可以说出你的规划,提出要求或条件,我们自然也可以提出我们的条件,谈得拢,就谈。谈不拢,一拍两散。”
许慎言大笑道:“好,痛快。跟贺小姐说话,用不着说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话,比刚才爽快多了。”
众人无语,心说刚才都是你在绕来绕去好不好。然而何三妹在场,这些长辈们反而失去了说话的资格。有何正林的默许,何三妹现在代表的就是何家,她现在就是何家的最高话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