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抚掌道:“精彩。先生所言,甚合我心,现在看那清诗社行事,果然有种道德洁癖的感觉。他们这种道德洁癖,就是容不得人间有什么不平之事,遇上了,必定要清之而后快。殊不知这人间本来就不平,自古至今,几时有过绝对公平的时候?这清诗社的想法固然是很好,却明显不现实。他们能够弹压南昌府的黑道于一时,却弹压不了一世,终究会有失败的那一天。”
许慎言道:“不错,清诗社的行事,明显过于理想化,黑白两道,自古就有,它既然能够存在几千年,自然有存在的理由,强行抹杀,不是什么好办法。清诗社纵然手段高妙,终究抵不过这种历史潮流。再说清诗社乃衙内帮,这种帮派不过是个临时组合,父辈们在一起当官,他们自然组织在一起了,父辈们只要调走,甚至不需全部调走,只需调走那么一两个重要的,只怕清诗社顷刻之间便会烟消云散。没有清诗社的弹压,南昌府黑道自然马上便会死灰复燃。这个是必然的道理。”
方文问道:“这些可以先不谈,这清诗社既然是清天下间不平之事,那么为什么会窥伺许氏工坊呢?许氏工坊一向奉公守法,与那天下不平之事有何关系?”
许慎言道:“方兄忘了,许氏工坊虽然算不上黑道,可要说起许氏工坊后面隐藏的势力,小老百姓或者是南昌黑道上的人物,第一反应是什么?一定是认为它就是天下最大的黑道。事实也差不多,绿林人物可不就是混黑道的么?方兄掌控近两万名黑道兄弟,岂不就是天下最大的黑帮头子?”
方文惊愕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是天下最大黑帮的头子?”
许慎言得意地一笑道:“然也。”
方文苦笑道:“我虽然混迹绿林十几年,却从未想过自己是什么黑帮头子,没想到正率领弟兄们意欲漂白的今天,居然得了这么个绰号。”
许慎言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要知道,两万名兄弟漂白,这是多么大的一笔功绩,给地方百姓造了多么大的一个福祉。虽然此事无法宣扬,但终有一日,方兄的名字会刻画在史书之上,为后人所敬仰铭记。”
方文道:“先生越说越离谱了,我一个黑帮头子,还刻画什么史书?还铭记什么?不被人唾弃就行了。”
许慎言道:“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一向都是敬重方兄的。”
方文感叹道:“有先生这么一句话,愚兄死而无憾。”
许慎言道:“闲话不说了。在清诗社看来,许氏工坊必然不是清白的,所以它就派人来调查,查我们的规模、来源、资金、背景等等,只要证实我们确实与黑道有牵连,只怕他们就要给予雷霆一击,务必连根拔起而后快。”
方文道:“以他们的能力,顶多也就查一下江西境内,湖广、河南、浙江都是没办法查的,甚至连江西境内也不一定能够查清楚,这样说来,他们怎么可能将我们连根拔起?”
许慎言道:“方兄知道我们的底细,自然可以说出湖广、河南、浙江,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信心满满。再说,许氏工坊的根基在萍城,也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以内,万不可掉以轻心。”
“先生说的是,愚兄受教了。”
“象清诗社这样的组织,有道德洁癖的顶多就是一两个人而已,而且必定是领头的那么一两个人,如此才能裹胁着所有的帮众前行。方兄有没有查一下江西巡抚和左布政使的公子?在这种组织中,老子的势力有多大,衙内的势力就跟着有多大,所以清诗社领头的必定是这么两个人。”
方文道:“自然是查了的,然而奇怪的是,这两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怪僻。据查探的兄弟回报,江西巡抚的公子叫刘云涛,今年不过十九,生得风流俊俏,相貌不凡。他自小读书,诗文颇为有名,前年考中秀才,平日里和一帮朋友吟诗唱和,饮酒作乐,并不见什么异常举动。左布政使的公子叫王玉堂,今年二十一,和刘云涛的性情差不多,也是以诗文出名。在衙内之中,具有文采的少之又少,能以诗文出名更是不多。这两位性情相似,又兼有相同的爱好,今年忽然遇到一起,组成一个诗社是很正常的。我查了其他二十多个核心成员,发现他们基本都是爱好读书,平时写诗作赋,唱和往来颇多。所以我认为,他们最初组织在一起,就是以诗为名,并不含有其他目的,甚至组织在一起的时间怕也不是最近这几个月,应该在年初就有一些组织了。只是后面性质忽然变了,插手了南昌黑道上的事,这才被人所察知。索性便打出了清诗社的旗号,公然成立了一个衙内帮。这些是我的一个推测。”
许慎言沉吟了一会,说道:“这就有些奇怪了,据方兄所言,并没有什么道德洁癖的人存在。能够左右清诗社的人,必定是父辈官阶最高的那两人无疑,其他人就算有道德洁癖,父辈官阶相差太大,在清诗社中必然是说不上话的,这个跟能力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此一来,有些说不通啊。”
方文道:“所谓道德洁癖的话,也不过是你我二人的猜测,也许清诗社中并没有这种人。可能是黑道人物得罪了他们,或者是他们看不惯黑道人物的某些作为,所以打击一下。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许慎言道:“也只能这样想了。不管怎样,我明天要去南昌一趟。”
方文道:“先生能够过去,自然是最好不过。这种事情涉及到官宦之家,弟兄们全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要怎样处理才好。这种官宦子弟,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杀更是杀不得,当真让人头痛。”
许慎言道:“我也没有与官宦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要注意些什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方文道:“不管怎样,先生总是比我们懂得多一些,弟兄们也比较服先生。”
许慎言凝神想了一会,问道:“方兄有没有查过江西巡抚刘凤仪和左布政使是什么来路?”
“自然有查,巡抚刘凤仪乃嘉靖十一年二榜进士,第二年授翰林院编修,嘉靖二十年授都察院御使,二十五年二月升为都察院右佥都御使,二十六年十月授江西巡抚。左布政使王青峰乃嘉靖十四年三榜进士,初任陕西省安化县知县,三年后迁庆阳府知府,嘉靖二十一年调任贵州布政使司右参议,二十五年二月授贵州左布政使,二十六年十一月授江西左布政使。”
许慎言沉吟了一下说道:“他们的履历初看并不出奇,大部分官员升迁都是按这个路数。只有一点,嘉靖二十五年前他们的官职都不怎么样,要么是小官,要么是有职无权,却都在嘉靖二十五年二月一举翻身,掌控实权,其中意味,岂能不明?”
方文问道:“先生看出了什么?”
“嘉靖二十四年底发生过一件大事,当朝首辅严蒿突然被褫夺权力,降为次辅。前首辅夏言夏大人重掌实权,自那以后,朝廷各部人员变动极多。刘巡抚和王布政使就是在那时大翻身的。须知,在都察院,御使百余人,品级不过正七品,右佥都御使却是正四品大员。更重要的是,要想成为封疆大吏,成为佥都御使乃必不可少的条件,要从御使一跃而成右佥都御使该有多难,很多人穷其一生都跨不出这一步。同样的,在布政使司中,由从四品的右参议到从二品的左布政使,无异于罗县丞直接升官到知府,看似简单,实则千难万难。两人当时同时升迁,现在又同时任职江西,子弟又颇为交好,这中间的缘由,自然可疑。”
方文道:“先生的意思是他们都是夏首辅的人?”
“毫无疑义。当朝夏首辅和严蒿表面一团和气,实际上斗争极为激烈,他们都是江西人,夏首辅是贵溪人,隶属广信府,严蒿是分宜人,隶属袁州府,说起来正是我们的老乡。两人从朝里斗到朝外,江西不过是他们斗争的一个战场罢了。”
方文沉默了一会,说道:“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夏首辅一生正直,从不结党。无数人想投入他的门下,无一如愿。你今天这样一说,岂不是指控夏首辅结党营私?”
“夏首辅一生正直不错,但有没有结党实非你我二人能揣测的。朝政波云诡谲,变幻莫测,夏首辅就算有几个门生故旧,也算不了什么。至少方兄要明白,有些人结党,为的是为己谋私利,有些人结党,为的只是自保,绝无营私可能。夏首辅当为后者。”
方文问道:“他们是夏首辅的人又如何?先生能够从中获得什么信息?”
许慎言道:“夏首辅自年初开始便不再是首辅了,先是致仕,后被羁押,近日更是大祸临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性命之忧。”
“先生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