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言道:“说实话,刘小姐走的这条路,并不是许某所赞同的。正所谓舍本逐末,令尊在江西经营得再好,根基再坚固,也抵不得上面的一句话。上面只需一句话,就可将令尊多年的经营击得粉碎。既然如此,刘小姐稳住那些势力,收服南昌黑道,究竟能起多少作用?先不说这些势力和黑道会不会在关键时刻翻脸成仇,就算不会,面对来自上面的圣意,他们又能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说,云依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也不能算错。为了避免内外交困的局面,先稳定内部是正确的,不管这个稳定的成效如何,终究不失为一条出路,但光是有这一条路还不够。关键的那条路在上面,要确保无虞,必须将上面那条路走通。”
“夏首辅失势,刘家的上面哪里还有路可走。”
“只怕还不是失势那么简单啊。”
刘小姐一怔,劇然变色道:“许公子此言何意?”
许慎言道:“夏首辅致仕,门生故旧却依旧遍天下。如果换成你是严蒿,你会怎么做?”
刘小姐脸色苍白,颤声道:“莫非夏首辅已遭不测?”
夏言就是刘家的最大支撑力量,哪怕他已经致仕,其影响力依旧存在。
所以刘小姐在父亲的支持下,努力经营南昌府,吸收所有能够吸收的力量,为的就是要在江西站住脚跟,期待着有朝一日夏言能重掌乾坤。毕竟之前有过复起的先例,只等今上怒气消散以后,自然会记起夏首辅先前的好来。
夏言若死,刘凤仪在江西经营得再好,也无济于事,上面只需一句话,就可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
许慎言道:“现在是否已遭不测不敢断言,但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最迟不过月底,夏首辅必遭不幸。”
“咕咚”一声,似有东西跌到地上的声音,却不是刘小姐发出来的,而是从头顶上传出。
话说这滕王阁,结构非常玄妙。乃三明三暗的格局,也就是从外面看只有三层,实际上却是六层,每一个明层中还有一个暗层。就比如许慎言处身的这一层,是欣赏风景的最佳所在,从外面看这已经是滕王阁的最高层了,其实不然,在阁顶,还有一个暗层,声音便是从阁顶的暗层传出的。
贺小花从听到声音开始,早就跳了起来。她并没有带大铁枪,但她带了手枪。所以第一时间拔了出来,枪口指向阁顶。
刘小姐并不知道她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很危险,所以急忙喊道:“住手,阁顶是家父。”
许慎言急忙止住贺小花。这丫头已将手枪的保险都打开了,随时可以射出致命的子弹。作为习武者,她的枪法可好过许慎言千百倍。
暗阁门开处,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他身着常服,俊目疏眉,身形瘦削,举止儒雅有余,官威却是不足,颇似常年沉浸在书斋中的读书人。
刘小姐叫了一声:“爹。”
刘凤仪摆了摆手,径直走到许慎言的跟前。
许慎言也不敢怠慢,深施一礼道:“晚生拜见抚台大人。”
贺小花早将手枪收起来了,见了大官,饶是她胆子极大,却也害怕,她也不懂什么礼节,便学着刚才刘小姐的样子,道了个万福:“民女恭祝抚台大人万福金安。”现学现卖,倒也似模似样。
刘抚台点了点头,也不甚在意,而是急切地问许慎言道:“贤侄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许慎言知他问的是夏言的生死。老实说,夏言具体是哪天死的,他并不知道,史书上似乎也没有精确到几日几时,就算精确了,许慎言也没有读史的爱好。但他曾经看过这样一部小说,夏言死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确凿无疑。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他当时读到那一章节时,对嘉靖和严蒿产生了无比愤慨,对夏言这样一位勤勉正直的贤相寄予了深切同情。
他点了点头道:“夏首辅丧于十月,确切无疑。”
刘巡抚怀疑地问道:“首辅大人年初致仕,早已不问朝廷政事,虽然严蒿奸党一直虎视眈眈,意欲寻隙报复。可今上何等英明,又岂会被奸党蒙蔽?夏首辅一生正直为国,对今上忠心耿耿,今上又岂会不知道?”
许慎言冷笑道:“要是上面的那位真是这么英明,夏首辅便根本不会致仕了。正所谓天威难测,谁敢保证能够摸清那位真正的心思?”
这句话很有些大逆不道。在封建王朝,哪个平民百姓敢这样大声说皇帝的不是?特别是在江西巡抚这样的朝廷大员面前,更是不能乱说。
许慎言骨子里根本没有这些等级观念,对所谓皇帝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他并不是鲁莽之人,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便这么口无遮拦。对站在眼前的这位刘巡抚,却不必忌讳那么多。
刘巡抚果然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不恭,他此刻整个心思自然都是记挂着夏言的生死,问道:“就算今上受人蒙蔽,那贤侄又是如何得知夏首辅生死的确切消息?要知道衙门里有邸报,每月都有数次消息往来,至今却并没有关于夏首辅的,连我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你是怎么得知的?”
如果夏言是月初被处斩,那么消息从京城传到南昌,至少还要十多天。如果是最近被处斩,那么消息传过来,至少还要二十多天。古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可不是说着玩的。官方机构还好说,如果是比较重要的消息,有驿站八百里加急来传递,但也仅限于官方知道而已,普通百姓是决没有机会与闻的。许慎言一介秀才,哪里有资格获得这些消息?而要是夏言尚未遇难,那一切都在未定之数,许慎言又凭什么断言月底前必遭不幸?莫非他还能未卜先知?所以刘巡抚的怀疑完全合乎情理。
对于没办法解释的问题,许慎言早就有了应对方略,那就是不解释。与其东拉西扯地漏洞百出,还不如一赖到底。
所以他微微一笑道:“抚台大人只需选择相信还是不相信,晚生自有消息渠道。”
这话与其说是神秘莫测,倒不如说是在耍赖皮。我放出这么个重磅消息,你爱信不信,反正对我又没损失。
刘巡抚其实很无奈,这没凭没据的事情让他怎么能相信?可要是不信吧,这又是关乎一家老小性命的问题,马虎不得。
对许慎言,刘巡抚其实并不了解,但前天女儿将许慎言的资料摆在他的书案上时,他立即决定今天过来一趟。没有别的,因为在那字里行间,他敏锐地发现,这个许慎言真的是一个无比神奇的人才。
自己的女儿是多么高傲的性子,他自然明白。能让她这样重视的年轻人,本身就必然不凡。尤其是自己现在内外交困,急需外来助力,而在女儿眼里,这个许慎言便是有资格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评价如此之高,自是不能错过的。
对许慎言的言辞,刘巡抚已经选择了相信,原因无它,许慎言根本没说谎的必要。
他捶胸顿足地说道:“首辅大人一向勤勉为政,正直无双,而今竟受奸人危害,当真是痛哉!严蒿主政,大明必定危矣。”
许慎言道:“言死,蒿必祸乱天下。”
这一个评语,将严蒿死死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刘巡抚激动万分,竟至涕泗横流,哽咽道:“贤侄一言,乃至理名言。”
刘小姐也自失神伤感,她幼时曾在夏家多有出入,侠义情怀还是夏言给她灌输的,夏言就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导师。而今骤然间,那个无比正直、爽朗、铁面无私却又心慈手软的老者竟然去了,而且是以这样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残酷方式。
贺小花并不知道夏言是谁,她不是那种关心朝政的人,见他们哭的哭,失神的失神,不禁喝道:“你们哭有什么用?多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正经,不要让奸人的刀子杀了夏大人,又来杀你们。到时谁来给你们哭去?”
许慎言也道:“对,多想对策才是正经。”
刘巡抚霍然一惊,道:“有理。此地我不宜久留,我需立即回去,找人商议对策。贤侄,告辞。”
许慎言施礼恭送。至于刘巡抚怎样出去而不惊动其他的公子哥,他并不关心。刘巡抚自然会有办法。
“刘小姐现在怎样决定?”
刘小姐犹自失魂落魄,喃喃地道:“什么决定?”
“整合南昌黑道的事,刘小姐有什么想法?”
刘小姐失神地道:“现在大厦将倾,小小的南昌黑道又有什么好管的,与大局无丝毫妨碍。”
“不然。正象我说的,令尊要在江西安身立命,站稳脚跟,必须要走两条路,一个是上面的路,令尊此刻已经回去想办法了,另一个就是稳定内部,令尊纵然有手段,刘小姐这一面却也是绝不可少的。千万不要奸人还没杀过来,你们自己就把自己给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