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黎峰开着车在保安的监护下到了开心农场。在一个蔬菜竞相疯长的大棚里,他看见了正穿着粗布工装在收豆角的岳芳。在他旁边拿着大筐子的是黑娃。他们被配成了一对夫妻。不远处,马兰花和沙和尚夫妻俩也在忙着采摘丝瓜。他们除了脸上都带着笑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岳芳!”黎峰远远地大叫。
岳芳没听见似地,依然仰头摘着一米多长的豆角。
黎峰走近几步,又大叫了一声:“岳芳!”
岳芳转过身,迷惑地看着他,笑着问:“你要买豆角吗?这豆角可新鲜了,又没有任何污染。”
“岳芳,我是黎峰啊,你不认识我了?”黎峰拉了拉岳芳的衣角。
“哦,认识认识,你就是昨天来采购的客户吧?”岳芳长胖了不少,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变化。旁边的黑娃也嘿嘿傻笑着。
一旁的保安扑哧一笑,拍着黎峰的肩膀说:“我们走吧,黎医生,你跟他们说再多也没用。他们已经没有记忆了,只会干活和傻笑。”
雷公明真的把他们变成了活死人!黎峰心里一阵难受。他回头看了一眼恍如路人的岳芳,就上了车,只想回去收拾东西后尽快走人。
寓所里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简易衣橱里叠放着吴子莲的衣服,梳妆台上搁着她日用的化妆品、发卡和牛角梳子。书桌上还有她看了一半的《苏东坡传》。他拉开抽屉,看见她的长辫子还盘放在小红木箱里(那是黎峰的父亲给她上中学时特意做的),那串珍珠项链也静静地躺在发辫旁边。在那晚剪发前,莲子花了半小时时间把长发精心编成了一条常春藤一样的大辫子,最后噙着泪拿剪刀咔嚓一下剪断。没想到发落头断,莲子从此从他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回转。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滴落在她的发辫上,也滴落在旁边一个绿色封皮的日记本上。
他以前是绝对不会翻看她的日记的,除非她允许。现在她不在了,他躺在床上打开了她的日记本,发现记的都是些她看书后的感悟,还有随手写的一些心事和思绪。其中那晚最后写的一则说道:“哥哥,我看着你熟睡的脸,真想好好亲个够。我自从失去了双亲之后,就生活在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之下。你为了保护我,可以连性命都不顾。我记得上高二时,有一次晚自习后有两个流氓拦路欺负我,你勇敢地站了出来,即使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你也没让他们碰我一指头。现在,我知道你对嫦娥的保护,也像那时候保护我一样,是出自于你骨子里的仁爱之心,而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所以,我才想冒着被打开头盖骨的危险来帮你。
明天我就可能被抓去那个恐怖的魔窟了。一想起来我就浑身哆嗦。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窗台前的乌鸦也不知为什么一直狂躁地鸣叫。
但愿这只是我的多忧多虑,只是虚惊一场。如果我能平安地出来,是不是从此我们就会像王子和公主一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到我的头发重新长长后,我们或许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就像你小时候总喜欢跟在我的长发后面一样跑,跑得比风还快……”
黎峰合上笔记本,泪水又模糊了眼睛。他感觉莲子回来了,有着柔美发光的身体。他睁不开眼,却能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他们并排躺在床上,什么也没说,他却觉得满心的快乐。后来,莲子拉着他的手飞了起来。他感觉到耳边寒风呼呼直响,但他并没有感觉到冷。他们似乎飞回了故乡神农架。一下子置身在阳春三月,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他牵着拖着长辫子的莲子在山上飞跑,累了就躺在杜鹃花旁,像蜜蜂一样吸花蕊里的汁液。他们还来到阴峪河边,把光着的脚丫子浸入冰凉清澈的水中,看水中五彩的小鱼游来游去……
突然,手机响了,黎峰努力睁开眼。电话是王铮打来的,他说院委会开会已同意黎峰的调动,他已在调动表上签字,请他过去拿一下。
黎峰关了电话。窗前的屋檐下还挂着一排锋利的冰凌,松树上的乌鸦一家早已不知所踪,室内像坟墓一样死寂。旁边的空枕上还留着莲子头部的压痕。可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莲子,再也听不到她清早在他耳边字正腔圆地诵读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而他也不能用南朝乐府《西洲曲》戏谑地回应:“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一股巨大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他像孩子找不到娘一样放声大哭……